樓倚山能明顯地感受到,帝王周身上下忍著一股極致壓抑的怒,偏偏他又不能發作出來。
他趕忙垂下眼睛,恭敬回答:“陛下。”
“臣給太子殿下換了新的方子和傷藥,眼下就算是昏迷也時常會醒來,但要以靜養為主。”
“殿下的身體虧空傷及心肺,但要恢複往日的行動自如,至少得好好地養上一年半載才行。”
一年半載的時間能夠做很多事情,蕭禦章聞言烏眸深處有漠然的神情閃過,他略有些粗重的鼻息落在昏黃的夕陽碎光裡,透著幾分可憐的孤寡寂寥。
“精心伺候。”蕭禦章側臉緊繃,冷漠丟下幾個字,就麵無表情轉身離開。
王九德小跑著跟在蕭禦章身後,他也不敢開口去勸。
自從太子重傷昏迷不醒,這個城府極深勤勉自律的帝王,竟漸漸露出了幾分老態,他被玉冠束緊的烏絲內,夾雜幾根並不顯眼的銀發,王九德看在眼裡格外心驚,卻又不敢聲張。
大皇子蕭琂和沈大將軍沈樟珩依舊被關在天牢內,帝王遲遲沒有下聖旨落罪,朝中大臣雖蠢蠢欲動卻不敢放肆,畢竟一個月前,宣政殿外被鮮血染紅的白玉宮階,依舊曆曆在目。
太子重傷昏迷,據說太子潛邸時娶的發妻,沈氏女入了東宮後,也因身子病弱沒了消息,當然不乏有大膽的猜測,認為是因為沈家支持大皇子逼宮一事惹怒太子,導致發妻也受了牽連。
這消息一出,宮外部分家中嫡女貌美的大族,也漸漸起了歪心思,認為那位沈家血脈的女兒,失寵是遲早的事,若是趁此機會能把自己的女兒推入宮中,就算是做個良娣,日後太子登基也是板上釘釘的宮妃。
畢竟沈家敗落,大皇子再無希望複起,至於五皇子和並不得帝王寵愛的二皇子,還有出生不足兩月的七皇子,就更沒有任何機會。
於是在裴硯昏迷的這段時日,汴京傳出了要給太子衝喜的聲音。
燕帝蕭禦章端坐在禦書房內,冷冷看著桌案上都快堆成小山一樣的折子,心中冷笑。
不過都是些貪心不足的東西,當初他千方百計,就算狠心逼死李氏,又封李氏為皇後,就是為了裴硯能以嫡出的身份被封為燕北儲君,名正言順。
可眼下,什麼阿貓阿狗都惦記著他精心教養出來的皇子,十分令蕭禦章覺得憤怒。
就像年前,他聽聞裴硯娶妻那樣,娶的還是名不見經傳豫章侯府庶出六女,若不是不想暴露裴硯身份,當時極為憤怒的蕭禦章,恨不得一道聖旨,賜死林家六女才好。
登州郡,一處香火並不算興旺的深山寺廟禪房。
林驚枝午睡剛醒,晴山端來熱水擰乾巾帕給林驚枝擦臉,而後又接過青梅端來的蜜水,喂她小口小口喝了一些。
“姑娘,可要用些吃的東西。”
一想到食物,林驚枝下意識捂著心口,乾嘔一聲。
在逃離汴京半個月後,林驚枝就發現了自己身體的不對勁。
因為暈車嗜睡就算了,她胃口卻一日差過一日,到了後麵但凡聞到一絲半點油腥味,她就要吐得昏天暗地,加上癸水遲遲不來的原因,林驚枝不是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隻是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太可能懷上孩子,再加上她第一次逃跑,被裴硯拘禁在東宮寢殿,那幾個月,她和他之間關係格外冷淡,他隻有一回被她惹怒,氣得忍無可忍要了她一回而已。
直到在登州郡一處古寺落腳,沈雲誌又不知從哪裡請了遊醫給她探脈,才確診有孕。
那一刻,林驚枝瞳眸發顫,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處。
她被晴山和青梅格外小心扶著,在床榻上躺下,她身體裡那一縷好似被人強行抽離出去的魂魄,漸漸回歸。
驚喜伴著隨之而來的恐慌,她前世失去的孩子雖然回來了,但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前往月氏路途遙遠,她不確定自己虛弱的身體,能不能平安生下腹中失而複得的孩子。
猶豫不過是持續片刻,林驚枝就已下定決心。
她起身擦了擦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努力緩和情緒,朝房門外候著的晴山吩咐:“你去請沈雲誌過來。”
“我有事同他商量。”
沈雲誌進屋前就猜到了林驚枝的想法,他不讚同朝她搖頭:“你既已離開汴京,就沒必要生下他的孩子。”
“日後去了月氏,以你在月氏的身份,就算再嫁也有無數青年才俊願意娶你為正妻。”
“可若有了孩子。”後續的話,沈雲誌並沒有說出口。
林驚枝微蹙的眉心漸漸鬆開,她柔軟的掌心,輕輕放在小腹的位置,聲音堅定。
“這個孩子與他並無任何關係,他隻是我一人的孩子。”
“這是上天,還給我的禮物。”
良久的沉默過後,沈雲誌微繃的側臉掠過一道柔軟,他抬手像兄長那般揉了揉林驚枝的烏發:“既然想要,那就生下來。”
“月氏日後有我,有你舅舅,不過是一個孩子,誰若敢說你什麼,我自然會打到對方閉嘴為止。”
林驚枝垂著腦袋,胸膛裡一顆心,仿佛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像太陽、也像綻放的春花,蓬勃盛大,有著無儘的生命力。
她煢煢孑立的人生裡,就這樣突如其來多了條軟肋,日後與她血脈相連,她不再是孤獨一人。
林驚枝和沈雲誌一行人,在登州郡古廟足足歇了兩個多月,才再次啟程前往月氏。
仲夏五月,她們登上了停靠在登州運河港口的崔家商船。
林驚枝孕吐依舊明顯,但隨著離汴京越來越遠,她的心情漸漸好了許多,臉上能見得些許紅潤色澤。
午膳後,她飲了一小碗不加冰的酸梅湯,懶洋洋靠在船艙裡小歇。
晴山心靈手巧,在縫製小孩子出生後穿的衣物,青梅就靠在船艙門前,警惕盯著外麵甲板上不時走過的人,手裡頭心不在焉地打著絡子。
夏日的風,透著悶悶的熱,還有河麵岸上青草泛出的清香。
林驚枝腹中的孩子,已略微有些顯懷,她和沈雲誌裝扮成前往月氏經商的商人夫婦,帶著兩個丫鬟和幾個護衛,並不算特彆打眼。
隻不過夏日衣裳略微有些薄,就算帶了幕籬,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就算是行商會帶妻子一同上路,但也極少攜帶孕婦的。
所以林驚枝隻會趁著早晚沒人的時候,在商船甲板待上一盞茶時間,就匆匆回到船艙。
雖然她這一回出逃,出奇的順利,可她心底依舊隱隱透著些許不安。
畢竟以她對裴硯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派人追來,除非他的傷勢,已經嚴重到無暇顧及她的程度。
林驚枝視線落在自己乾淨雪白的指尖上,她如何也忘不了數月前的雨夜,他緊緊握著她和她手裡的匕首,發狠捅入胸膛的模樣。
他烏黑瞳仁透極冷的冷釉色,身上溜出來的滾燙的鮮血落了她滿身都是,而他沙啞同她道歉懺悔的聲音依舊在午夜夢回,縈繞心頭。
林驚枝不得不承認,裴硯機關算儘,就算拿命相抵,也絕不放過她。
就像現在一樣,無論他是死是活,捅進他心口的匕首,同樣在她內心烙下不可磨滅印記。
他成了她,無論愛恨,這輩子都不可能抹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