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燭火搖曳。
林驚枝慢慢轉身,晦暗的眼眸平靜得令裴硯心碎,他恍神,凝滯的空氣中脈搏像是要停止跳動。
慌亂和不安彌漫,他眼中帶著小心的克製。
良久,林驚枝用手去推他的胸膛。
嬌軟的掌心覆在他心口的疤痕上,他不敢用力,因為緊張手心裡泛著一層薄汗:“枝枝。”
“給我一次機會。”
“我罪不至死,就算是刑罰,那也該有期限。”
“不是因為我們的孩子初一,也不是因為曾經的悔恨。”
“隻因我心悅於你。”
裴硯聲音哽咽,肩膀抖得不成樣子。
眼前的他,是林驚枝從未見過的模樣,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啊,什麼時候為她而卑微成這個樣子。
林驚枝的心在這一刻,陡然一抖,眼前劃過那個夢裡,他自刎於她的靈牌前,痛徹心扉。
“裴硯。”
“前世我死後,你做了什麼?”
林驚枝仰頭,泛紅的眼尾淚痣鮮紅如血。
裴硯渾身一震,有些狼狽避開她的視線,握著她纖細手腕的寬大掌心,驟然無力鬆開。
他笑得勉強,努力平靜聲音:“燕北太平興盛,百姓安居。”
“處理五姓,提拔寒門,我成了百姓稱頌的千古明君。”
“我這一生,唯一對不起的人隻有你。”
林驚枝往前邁了一步,挺翹的鼻尖差點撞到他冷白的胸膛上,透著些許喑啞。
“那你活了多久?”
寢殿中空氣,透著初秋的寒涼蕭瑟,裴硯僵在原地,冷厲的唇抿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裴硯,事到如今你還要瞞著我是嗎?”
“這就是你的懺悔,你的祈求?”
“你真的是希望我過得好?”
“我同你成親,嫁你數年,作為你親密無間門的枕邊人,我卻是連你真實的身份都不知曉,一輩子那麼長,你總是這樣以為我好的名義,瞞著我一切。”
“你既然向我懺悔,想求我原諒,那你為何不能把事情開成公布說出,那些誤會和折磨,你真的覺得,隻是你一個人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林驚枝伸手狠狠推他,用了力氣。
她從他的懷抱裡掙紮出來後,狠著心,頭也不回轉身要離開。
“枝枝。”裴硯猛然上前,有力手臂箍著她盈盈一握的纖腰,把她死死摟緊在懷中。
他俯下身,下頜磕在她肩膀上,滾燙濕潤的淚水浸濕了她霜白的肩頸。
“不要走。”
“我告訴你,我全都告訴你。”
“不要走,好不好。”
裴硯顧不得身上的疼痛,抱著林驚枝走到一旁坐下,他手臂抖得厲害,眼眶通紅。
“你前世死後……”
“我瘋了,我一年之內殺光五姓,提拔寒門,教養七皇子。”
“我是世族眼中的瘋子暴君,卻是百姓心裡的明君,我在七皇子十五歲那年,立下詔書傳位於他。”
說到這裡,裴硯聲音一哽,眼中有笑意也有苦澀。
他閉著眼睛,不敢看她,尾音顫得厲害:“傳位給七皇子那日深夜,是寒冬,落了極大的白雪。”
“我自刎於你靈牌前。”
“枝枝,我不痛的。”
“那一世,我帶著悔恨和不甘,我臨死前看到了你。”
“你哭著喊我,你說你原諒我了。”
“那時候,我就向佛祖許願,若有來世,哪怕是當牛做馬我隻要能回到你身邊就好。”
裴硯眼角通紅,濃密的長睫上掛著水霧,他小心翼翼抬手,粗糲指尖像是試探一樣理順她鬢角淩亂的碎發:“給我一次機會,我們重新開始。”
“我不會逼你,就算是等一輩子,我也願意等到你心甘情願再嫁我為妻的那一天。”
林驚枝軟軟的掌心,覆在他漆黑深邃的眼眸上,她擋住他透著繾綣深情的視線,不敢看他。
“裴硯,若等一輩子,你都等不到我的心甘情願再嫁給你。”
“你後悔嗎?”
裴硯箍在她腰上的手臂發緊,他發顫的聲音沒有猶豫。
“不後悔。”
林驚枝再也繃不住,在他懷中委屈得嚎啕大哭。
為前世,也為今生。
她愛他數年,也恨他數年。
終於對曾經釋懷。
裴硯手足無措,把她緊緊抱著,他想吻一吻她,卻沒了年少的勇氣,隻能用衣袖輕輕擦過她嬌嫩的臉頰,儘量放低聲音,去哄她。
“是我不好。”
“不要哭了,好不好。”裴硯像是抱孩子一樣,把她抱在懷裡,掌心輕輕拍著她的背脊。
直到林驚枝哭累了,在他懷中沉沉睡去,小手緊緊拉著他的衣袖,嘴唇紅潤飽滿。
裴硯把她放在床榻上,拉過衾被輕輕給她蓋上,卻不敢睡在她的身旁,隻是盤腿撫膝坐在榻前的腳踏上,靜靜看著她足以。
夜裡林驚枝驚醒了兩回,又被裴硯哄著沉沉睡去。
多少年了,他感覺今日就像是做夢一樣。
因身上有傷,他放鬆的心神漸漸撐不住,靠在床榻邊緣沉沉睡去。
清晨,林驚枝醒來時,發現掌心被人緊緊握著。
那手溫度滾燙,不像是正常的體溫,她才輕輕一動,裴硯猛地睜開眼睛。
“醒了?”
“可要用早膳。”他聲音嘶啞乾澀,掌心緊緊握著她的指尖,不肯鬆開。
林驚枝睡眼惺忪,有些茫然看著他,一時間門還想不起來他為何有這樣大的膽子,出現在她的寢殿內。
“枝枝。”裴硯聲音透著幾分忐忑。
林驚枝視線落在桌上放著,早就涼透了的湯藥上,記憶像碎片一樣回到她腦袋裡。
“昨天晚上,你沒吃藥?”
裴硯其實想解釋她夜裡一直拉著他的衣袖,他根本不能離開床榻,但又怕她不喜,隻能垂下眼簾沉默不語。
林驚枝隻當他不願喝藥,想著等下回讓晴山在湯藥裡放些蜂蜜,也許他就會喝了,畢竟初一就是這樣,每回生病,除了蜂蜜外還要求多加一顆蜜餞。
“阿娘。”
“是在爹爹這裡嗎?”
在林驚枝走神的時候,初一小朋友已經噠噠噠地跑進屋中,像一陣風。
初一見林驚枝躺著床榻上,裴硯撫膝靠坐在腳踏上,有些奇怪眨了眨眼睛:“阿娘不是會隻去看一眼爹爹嗎?”
“怎麼還睡在爹爹屋子裡?”
“阿娘可是要娶爹爹進門了?因為初一聽雲誌舅舅說過,阿娘除了初一外,隻有成親才能跟爹爹睡。”
小孩子童言無忌,隻當林驚枝夜裡不回去,一定是要娶他爹爹進門,有些開心往裴硯身上靠了靠,大著膽子去拉他的衣袖。
“爹爹眼睛好紅,是開心哭了嗎?”
“特彆開心能嫁給我的阿娘,因為初一聽雲誌舅舅說,全月氏的郎君都想娶阿娘為妻,因為阿娘是月氏第一美人。”
裴硯伸手把初一抱了起來,克製的眼眸林泛著柔情:“爹爹開心哭了,初一說的沒錯。”
“爹爹等著你阿娘娶我進府門。”
林驚枝垂眸沒說話,她從榻上起來,回到暫住的屋子梳妝打扮。
雖然昨日哭得狼狽,可是清醒後她又藏起了所有的情緒,沒有拒絕裴硯留在公主府,但也沒有同他過分親密,就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裴硯養傷的日子,就在林驚枝的公主府暫住下來。
他住她的寢殿,天氣好時會帶初一去山林裡騎馬,也會帶他在有些寒涼的溪水裡摸魚。
親手給他紮風箏,教他寫大字,還會用菖蒲草編可愛的小動物。
除了這些寵愛外,他對初一的教養比白玉京和沈雲誌都來得嚴格,因為這個孩子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就算不會回到燕北,他也希望初一足夠優秀。
林驚枝若是心情好,會帶著丫鬟婆子隨他們一同外出,若精神不佳,就一個人懶洋洋在公主府休息。
若初一去宮裡上課,林驚枝就待在屋子裡,極少露臉,初一在時,一家三口也會一起用膳。
一個月時間門,眨眼就過去。
秋高氣爽,林驚枝看著在公主府花園內帶著初一放風箏的裴硯。
她壓下眼裡的情緒,朝父子倆招手。
“阿娘也要玩是嗎?”初一騎在裴硯的脖子上,小手高高舉著。
“裴硯。”
“你該回燕北了。”
“一個月,你的傷也差不多好了。”林驚枝看著裴硯,聲音低低,溫柔的語調像鋒利無比的刀,撕開了所有風花雪月的偽裝。
裴硯手裡拿著的風箏線軸驟然落在地上。
風箏沒了控製越飛越高,狂風一卷風箏尾線斷裂,本已經快消失在半空中不見的風箏,又被風帶著,像折斷羽翼的燕雀,頹然掉在公主府的花園裡。
“枝枝。”裴硯側臉僵冷得厲害,他伸手小心把坐在他脖子上的初一抱到懷裡。
其實在半個月前,宮中就已經傳信讓他回去,國不可一日無君,他的父親像前世一樣,已經到了油燈枯竭的時日。
裴硯抿著唇,淩厲晦暗眸光閃了閃,他沒有猶豫。
“等我處理完事情,再回來。”
林驚枝望向他,微仰著頭:“山高路遠,你的身體並未康複。”
“你若想初一,你就給他寫信吧。”
“初一認的字雖然不多,但我若得空,我會教他回信。”
“枝枝。”裴硯愣愣看著林驚枝。
他把懷裡抱著的初一放到地上,有力臂膀摟過她纖細的腰,聲音含著哽咽和激動,他想吻她,卻不敢放肆,隻能克製用鼻尖碰了碰她。
“謝謝你對我的心軟。”
她和他呼吸交纏,鼻腔裡全都是他身上特有的冷鬆香,過往那些親密猶如決堤,朝她洶湧而來。
“等我。”裴硯隻留下兩字,慈愛摸了摸初一的腦袋,沒有猶豫離開。
秋末寒涼,蒼鷹翱翔於天際。
初一有些回不過神,他眼裡蓄著一汪熱淚,想哭又忍著不願哭出來:“阿娘。”
“爹爹怎麼就走了?”
“爹爹還說,等冬日要帶初一去山裡獵紅狐的皮子,給阿娘做披風。”
林驚枝俯身,有些吃力地把他抱起來。
初一養得好,雖然生下來時小小的,但現在已經長得比同齡小奶娃娃高上一些,身子骨也重,裴硯在公主府養傷的一個多月,初一日日纏著裴硯,她已經很少抱他。
“你爹爹是燕北的儲君。”
“日後是要成為你皇舅爺爺那樣的無所不能的明君,自然不能日日陪著初一,等初一長大會騎馬了,初一若是想爹爹,就自己帶著護衛去燕北尋爹爹好不好?”
林驚枝伸手,溫柔擦去初一臉上的淚水。
初一聞言,哭得更傷心了。
他雙手緊緊地摟著林驚枝的脖子,抽抽搭搭低聲哭泣:“嗚嗚嗚,初一不要去燕北,初一要阿娘。”
“初一要阿娘和爹爹一起。”
林驚枝有些哭笑不得,看著懷裡的兒子心軟成了一片,她溫和道:“那初一要好好學寫字,等爹爹回到燕北,初一給爹爹寫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