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烏金半落西山後,夕陽收攏,前方那道與人交談的頎長身影在青磚地麵上拖出狹長而利落的側影。
李清賞默默瞧著腳邊地麵,看見金橙紅光線勾勒出這人線條流暢輪廓清晰的側顏,溫和眉骨不遠不近壓在挺直鼻梁上方,化解了這人身上冷硬而拒人千裡的冷漠,連說話時開合平緩的唇也帶上了晚霞最後的餘溫。
耳邊不時飄來幾句語慢聲低的交談,李清賞不由感慨叢生,誰人敢想,昔日端帶坐殿禦民的一國之君,今朝會背著手站在灰牆青瓦的硬山頂排舍前,與學庠接待者交流學生的食宿問題。
供給學生住宿的排舍建築質樸剛硬,夕陽下身披霞衣默然坐落著,年少的青袍儒生進進出出說笑打鬨,耳邊歡聲笑語傳,頭頂倦鳥正歸巢,不遠處民家炊煙嫋,場麵竟有著幾分兒時不以為意但卻真切感受過無數次的溫馨。
柴睢與接待者說罷話,轉過頭來問:“要否再進去看看?”
“甚麼?”走神的李清賞驟然抬頭,一雙眼睛迎著夕陽連飄數次。
盯著影子發呆時突然被發現的小慌亂落入柴睢眼中,她神色未變,側對夕陽時壓起的眉心亦不曾鬆開,耐心道:“外邊也就咱們見到的這些了,要不要進排舍裡麵看看?”
李清賞走到柴睢身邊,夕陽在側,她躲在身邊人的側影裡微笑問接待者:“此刻學生們都下學回來了,我們方便進去?”
男女七歲分席,她們這時候進男娃娃們住的排舍挺不合適,接待者心說這家人還怪有禮貌哩,和氣道:“哪扇窗戶若開著,二位可以往裡麵瞅兩眼,看看學生們睡的床,用的桌椅燈台甚麼,不大妨事。”
床是單人木板床,鋪著草席,寬高適當,桌椅兩人共用一套,接待者又介紹了用水如廁之便捷,李清賞還算滿意,看罷排舍,三人混在娃娃堆裡信步來到學庠飯堂。
誠然,學庠裡提供的飯食分了三六九彆,價格高低不等,李昊在家吃的換到這裡來隻能勉強算中等。
出學庠時夜幕初臨,學生下學時帶來的熱鬨已消散不存,一位蒼發阿婆揮著大掃帚在清掃扔滿垃圾的街麵,零星商販神色各異守在自己養家糊口的小攤子後,暗暗期待著哪位過路人能把攤上的物品換成他口袋裡的銀錢。
路過賣粘豆包的簡易小攤子時,柴睢摸遍全身,搜羅出三個錢買下最後六塊粘豆包,攤主阿婆起身開始收拾攤子準備回家,低下頭時鬢邊一縷灰白長發被夜風吹得飛起。
粘豆包先遞給李清賞捏一個去,柴睢一口咬下半個黃麵皮的,鼓著半邊臉道:“看了感覺怎麼樣?”
李清賞剛小口咬了下粘豆包,裝粘豆包得油皮紙被塞進她習慣性半曲在身前的左手裡,耳邊同時傳來柴睢聲音:“拿著拿著,就當鍛煉了。”
“……”李清賞渾不在意,秀氣地咬著熱騰騰粘豆包:“住宿一年八兩銀,確實不算貴。”
說著低聲補充:“我小時候念書,年宿費用隻三兩。”
柴睢雙眉極輕揚了下,一口吃下另半個粘豆包:“公建學庠皆是朝廷出錢所造,有內閣諸司十幾方大印加蓋公文,嚴格規定了使用標準,價格普遍較低,年八兩的取費應是近幾年才新調整。”
舊曆時無論學生大小住宿鹹取四兩,而今費用翻倍據說是與鹹亨八年暴亂有關,調動軍衛平亂每每花費巨大,朝廷要賺錢補虧空,舉措仍舊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李清賞點點頭:“世事變化實在快,而今小孩們吃飯堂也要分出個三六九等的鍋來,李昊要是吃中等餐。”
她在心裡飛快計算一番,得出個令人惆悵的結論:“一個月需要五兩多,按六兩來算,一年刨除冬夏兩季的兩個月假,那就是六十兩。”
“啊,六十兩,”她停了下吃粘豆包的動作,眺目看向長街儘頭墨藍團雲中雜糅著幾縷橙紅光色的天幕,輕而綿長歎息出聲,“我每月發十五兩左右,攢起一半還剩七兩多,讓六兩給昊兒吃飯,那我一個月還剩下一兩多能花,天也,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此話誠不欺我。”
柴睢在旁走著,神色有幾分淡淡的揶揄,隱藏在暮色裡不為人知,她十來歲時有一陣特彆能吃,臉盤飛快變大,衣裳撐得緊,母親也是這般攢著無可奈何的笑,既歡喜又惆悵地和相父抱怨她食量飛增。
“攢七兩是乾嘛?”她問著,心想李舍的英烈貼補每月應該也有五兩出頭,沒聽李清賞提起半個字呢。
李清賞吃完粘豆包又捏出來一個,這下不再是秀氣地小口小口吃,而是和柴睢那樣一口咬進去半個:“一半月祿加上我兄長的貼補,攢下來為以後做打算嘛,李昊沒了父母,他將來成家立業都需要幫扶,我不能不管他。”
而且她還得另想賺錢辦法,汴京地皮貴得嚇死人,照她一月攢十幾兩銀的速度,不吃不喝乾到下輩子也買不起座一進的尋常小宅院。
她用肩膀撞撞身邊這個財神爺,指指財神爺腰間墜的圓乎乎貓爪金飾品,道:“你肯定有很多來財門路,您給透漏點東西?”
腰間墜飾是仿照狸奴爪印用金鑄成,圓溜溜肉墊上四個圓趾印,是昔日阿照升任禁衛軍大都督時所送,也算有點重量。
孰料來財門路良多的“財神爺”小氣地搖頭:“你見過世上有誰,肯把自己來財法告訴彆人的?”
但凡人有來財法,儘皆捂得嚴且實,有時候父母子女之間亦要藏著掖著,世上固有好人在,則更多是“看不起你窮又怕你過得好”之輩,這類人到處都是,隻是看他們會不會遮掩此般心罷了。
這些話若是放在以前聽見,李清賞定然會與柴睢駁一番“人之初,性本善”之說,經曆過北上來京之坎坷後她深知此言在理。
默了默,她問:“這年頭做點甚麼能賺錢呢?”
柴睢不緊不慢在旁應:“這年頭做點甚麼都能賺錢。”
“比如?”
柴睢隨意抬手一指,路邊亮著堂燈的成排飯鋪裡正上客:“那般小鋪麵,隻要不遇天災人禍,正常經營,一年到頭落千兩銀不成問題,均下來每月也有八十多兩。”
每月薪金十五兩的李夫子她驚了,眼睛瞪得圓溜溜:“連本帶利麼?”
“想甚麼呢,”柴睢掃過來一眼,無情否認,“人家那是純獲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