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曦知俯身在窗戶邊上,猝不及防地叫了聲。
底下那人聽了他的聲音, 微微一震, 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似的緩緩地抬頭看來。
雖然是夜色之中,但一張小臉仍舊如白玉般的晶瑩無暇,雙眼清澈微光, 眉目如畫, 果然正是養真無疑。
隻是她如今並不是個小女孩子的打扮, 卻是個利利落落簡簡單單的小公子的裝束。
乍然一見, 卻竟覺著比女裝更加的清爽可人了。
隻是跟養真說話的是個身材略比她高些的小少年,趙曦知並不認識。
相比較趙曦知遽然相逢的無奈而好笑, 養真仰頭看見他的時候,眼中卻隻有滿滿地震驚跟一抹稍縱即逝的厭惡之色。
但雖然如此, 趙曦知卻立刻捕捉到了。
從最初在宮內相遇的時候,他滿心偏見, 認定養真為莊子上回來的小村姑,卻癡心妄想地意圖攀龍附鳳, 同時卻又吃驚於她鋒利的口齒。
但此後幾番相遇,就如同剝開一枚竹筍似的,除去外頭那些厚實枯糙的外皮, 他漸漸地發現了意料之外的某些“收獲”。
雖然兩個人每次相見都要大吵一場或者另外生出些事情, 但是對趙曦知而言, 卻仿佛成了習慣。
如今自己已經成了習慣,卻發現養真非但不想要“投懷送抱”攀龍附鳳之外,反而真實地討厭著自己……
趙曦知向來雖並不自吹自擂, 卻也是個自視甚高的人,且在他看來隻有自己嫌棄彆人的份兒,怎會落到被人討厭的地步呢?
“你!”他指著養真,誰知還沒說話,養真眨了眨眼,一句話也沒說,伸手拉著那少年,竟是拔腿飛快地走了。
趙曦知睜大雙眼,匪夷所思。
而底下巡查的侍衛聽見動靜也跑了來,見並無彆的異樣,便抬頭看向趙曦知問道:“殿下,出了何事?”
趙曦知恨不得叫人快把那兩個人抓回來,可轉念一想,隻狠狠地一拍窗台:“罷了,沒事!”
***
養真為何會出現在此地,正跟趙曦知遇見呢?
原來自打上次程晉臣告訴她,趙芳敬在南邊病倒後,養真日夜懸心,幾乎是食不知味,寢不安枕。
有時候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卻莫名地夢見趙芳敬在南邊出事的場景,醒來後則心驚肉跳。
養真思來想去,終於還是決定親自往南邊走一趟。
她自然並非貿然行動,而是有所準備的,跟養真同行的除了薛典外,這陪伴身旁的小少年,卻是錢仲春。
原來自從薛典受命去往錢家莊種蒜,一來二去自然也跟莊子上的人熟稔了。其中有錢家兄妹跟薛典最為親近。
因為錢仲春跟錢麗月跟養真十分之好,聽聞薛典是養真的人,他們便覺著如同見了養真般親熱。
薛典見兩個孩子聰明爛漫,也知道他們是養真的朋友,自然也格外照拂,慢慢地每次前去莊上都會給他們帶些小物件,或是吃食,或是玩器等,所以兩個孩子更是喜歡他。
錢麗月是小女孩子,目前隻知道吃吃喝喝,並沒彆的心思,錢仲春卻不一樣。
原來錢仲春慢慢地大了,但是鄉下人出身貧苦,隻知道做工而已,錢仲春更是沒有讀過書。
隻在養真來到,大家相識後,養真自己愛看書,得閒也略教了他們兄妹一陣,錢仲春粗略認識幾個字,但也是有限。
他心裡明白,鄉下似他這樣年紀的男孩子,再過個一兩年就隻有下地乾活一條出路,要麼就是去城鎮裡找個打雜跑腿的營生。
錢仲春之前給送去京城,在喬家呆了一陣,喬家在京城裡雖算不上什麼,但是對錢仲春而言,卻顯然又是見了一番市麵。
又見喬桀年紀小小,卻已經學文習武,他心中很是羨慕。
如今見薛典常常往來錢家莊,仲春見薛典很是能乾,有心要跟他學,恰好薛典因為近來所做的買賣越發大了,也缺少可靠的人才,又見仲春年紀雖小,卻聰慧能乾,且性子也十分的忠厚老實,當下便答應了將他留下,但凡有些生意安排之類也多帶著仲春,權當是個小徒弟一般,果然十分的稱心如意。
這次養真要去南邊的事,薛典本是不肯答應的,但養真去意已決,按照她的說法,若是薛典不肯答應,那她就要自己去……薛典倒也明白她的性子,怕她真的撇下自己獨自上路,隻好順著她。
因覺著危險,本不想帶仲春,不料仲春竟並不怕,執意要跟從,薛典也隻得帶上。
算來,他們啟程的時間比趙曦知要早個四天,本來兩隊是碰不上的,可偏偏遇到了山洪阻隔,這段時間內薛典忙著出去打聽有沒有彆的路可行,卻得知方圓數百裡隻這一條水路,若要繞彎,隻怕要多走五六天,且路還難走。
這樣一耽擱,便跟趙曦知這一隊不期而遇。
今日他們沿河尋路,來到鎮上,在客棧內入住後,薛典照例出去探聽渡河的情形,仲春也在外頭轉悠,卻無意中聽說了朝廷派往南邊的欽差也在此處的消息。
仲春不知真假,便忙回來跟養真說了。
之前養真在路上就聽說是三皇子親自帶隊,很覺錯愕,這跟夢中所知也相差太多了,但橫豎她是去找趙芳敬的,又比趙曦知早出發,按理說是井水不犯河水。
誰知耽擱行程在先,且這鎮子不大,隻有三四家客棧,因為渡口無法通行的緣故幾乎都滿了,趙曦知這行人又實在人數太多,無處安置,他們所落腳的客棧,正在養真的客棧對麵。
給趙曦知撞個正著的時候,養真正在跟仲春商議,讓他去找薛典回來,大家連夜趕路去下一個渡口就是了。
沒想到她防備了左右無人,卻忘了頭頂還有個房間。
且說養真因跟趙曦知打了個照麵,她驚慌之餘心中暗罵數聲,忙拉著仲春逃之夭夭。
錢仲春跟著她離開那是非之地,才氣喘籲籲地問道:“妹妹,方才那是三皇子殿下嗎?”
養真道:“可不正是他?”
錢仲春道:“咱們就這麼跑了,也沒有行禮,殿下會不會怪罪?”
養真嗤地一笑,然後說道:“他怪罪什麼?天都黑了,難道他身上有燈,誰都得看清他的臉?要是他怪罪,咱們隻說沒看清、還以為是什麼劫道的就是了。”
仲春無奈,卻也知道養真避開趙曦知,自有緣故。
兩人站在街頭,不多時就見薛典帶了個夥計從街上回來,見他們兩人在此,便問為何不在客棧等候。
養真便把趙曦知一行人住在對麵客棧的事說知了,又提議連夜離開此處。
薛典聽後皺眉說道:“我方才去打聽了渡口的人,再往前就是上遊,越發的不好過,這裡算是最近的一處渡口了,而且這兩日水流有平緩的跡象,若是明日無風,倒是可以試著渡河。”
養真聽了,半喜半憂,喜的是終於可以過河了,憂的是現在不能離開鎮子,那就加大了跟趙曦知等人照麵的可能。
薛典又看著她問道:“那位三殿下……是奉旨前往南邊賑災,聽聞他年紀不大,卻有如此的膽識倒也難得了,你想避開這一行人是為了什麼?莫非是他認出了你、為難你了?”
養真忙道:“並沒有為難,隻是我、不太想跟皇室的人多有接觸。”
薛典笑道:“我還以為他向你說了什麼不中聽的話呢,既然他是皇子,自然會自己尊重,且他是欽差,有要務在身,不至於理會彆的,大不了過了這一夜,明兒咱們悄悄地提前啟程,自然就錯開他們了。”
養真聽這倒也是個法子,當下便答應了,大家在外頭隨意找了一家麵館吃了晚飯,才一塊兒回到客棧。
***
他們回客棧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薛典留神看對麵,卻見欽差隊伍隨行的侍衛們已經在客棧周圍戒防起來,又有一些閒人遠遠地站著指指點點。
薛典陪著養真入了客棧中,卻正好聽到有幾個客人在談論這件事。
仔細一聽,原來三皇子跟七皇子如今不在客棧裡了,因為欽差的隊伍人數太多,那客棧住不下,還把原先入住的客人都攆走了……幸而本地知縣周旋,又有鎮上幾個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風聞,急忙來請,趙曦知跟趙能便帶了人前去借住,隻留下了幾個人在客棧內看守隊伍隨行所帶的器物等。
薛典聽了,悄悄地對養真說道:“這下更好了。”
養真一笑,本來還擔心趙曦知就在對麵,又發現了自己,若是他心血來潮想要為難人呢?如今聽說去了大戶人家入住,這才放了心。
當夜各自安寢無話,次日絕早,薛典便來敲門,養真正在做夢跟趙曦知才吵架,聽見敲門聲下意識地一骨碌爬起來,匆匆地收拾打理。
早飯也沒有吃,便趕往渡口,卻見岸邊上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在等候,薛典先去打聽,片刻後回來,對養真道:“不太妙,渡口的人說,昨兒保長來知會過了,今日要先讓欽差一行過江,所有一應船隻都聚集在這裡了。”
養真心頭一沉。
這會兒等候過河的人自然也聽說了,一時大家群情激奮,又道:“欽差還不到,為何不讓我們先過河?”
不料才嚷嚷兩句,卻聽到一聲銅鑼響動。
大家猛然回頭,卻見身後火光點點,卻是一條燈籠的長龍,前頭鳴鑼開道,中間太監舉牌,再往後簇擁著的才是馬上的趙曦知跟趙能兩人。
大家見欽差到了,又知道是皇子親自前往南邊賑災,當下不敢鼓噪,紛紛地後退跪地。
養真在人群中,不免也要隨著跪拜,心中更加大聲咒罵: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跪趙曦知竟是在這種情形下。
幸而現在天色不亮,烏壓壓的人群都跪在地上,低著頭,趙曦知看不見自己,倒也無所謂丟人。
耳聽著那馬蹄聲得得地從跟前經過,養真暗暗鬆了口氣。
皇子經過,養真正要隨著眾人起身的時候,欽差的隊伍中有一人翻身下馬,竟向著養真這邊走來。
養真正覺著不妙,等看清來人是誰,心中大喜:“小公爺!”
原來這隊伍中跑出來的人正是程晉臣,因為他跟趙曦知最好,這次便也隨著趙曦知跟趙能一塊兒往南邊去。
程晉臣笑道:“果然是……是你。”眾目睽睽之下,他打量著養真的男裝扮相,好不容易把那聲“妹妹”咽了回去,道:“殿下跟我說的時候,我還不信,以為他是哄騙我的。怎麼你竟這麼大膽!也想去南邊?”
養真低低道:“我實在不能放心十三叔。”
程晉臣這會兒也看見薛典跟錢仲春跟著,便含笑道:“是薛先生跟錢家小弟。”
兩人忙向著程晉臣行禮,程晉臣道:“既然在這裡遇上,不如你們跟我們一塊兒走吧。路上好歹也有個照應。”
若沒有趙曦知在,養真自會答應,但此刻隻想拒絕,不料薛典搶先道:“若能如此,那就先多謝小公爺了。”
程晉臣道:“不妨事,反正大家都是要去倕州。”
旁邊圍觀的百姓們聽他們是認得的,又聽說是去倕州,均都咋舌,忙自動讓開路。
養真眾人便隨著程晉臣來至渡口,前頭已經開始安排渡船了,當地的縣官親自趕來伺候,安排人護駕等等。
等上了船,養真才明白薛典答應程晉臣的原因,原來這欽差一行人數太多,雖然方圓幾十裡的渡船都調到了,但仍舊是將到了中午,才總算都過了江。
若他們不隨著欽差一行人,擠在百姓們之中的話,恐怕要排到晚上也未必能登船了。
欽差的隊伍登岸後隻稍微休整,便又馬不停蹄地往前趕路。
趕了半天路,隊伍駐紮吃飯,養真便打算跟程晉臣說聲,要跟他們分開而行。
不料還沒有開口,程晉臣自己找了來,叮囑說道:“妹妹你們隻管隨著隊伍,千萬不要自己走動,實話跟你說,因為倕州的疫情擴散,越往前走,流民越多,時常有些搶掠廝打之事,而且聽說有許多山賊草寇攔路殺人搶劫,他們見了欽差的隊伍自然會有所懼怕,你們跟著也能安全些。”
薛典在旁道:“小公爺說的很是,早在渡口的時候我就聽人說起過,再往南有一座大屏山,山上就有一夥強賊,不知殺了多少人了,地方官剿滅了幾次都奈何他們不得。”
養真到底沒經曆過這種,聽他們都這樣說,便道:“情形真的這樣差了?那十三叔那裡呢?”
程晉臣道:“王爺坐鎮倕州,大局自然是穩的,隻是周圍的那些心懷叵測的賊徒,他們哪裡知道什麼朝廷危難,百姓疾苦,自然恨不得天下大亂,他們可以趁機搶掠一番,這叫做趁火打劫。那些流民被逼到絕境,衣食無著被迫搶掠,倒還情有可原。”
養真又問道:“如果那些賊人來犯,可能抵禦?”
程晉臣笑道:“不慌,先前三殿下跟七殿下為了這件事,高興的睡不著覺呢,隻想著要有賊徒來犯,可以先拿他們練手打仗了。”
養真聽了皺眉。
薛典也忍不住道:“打仗不是小孩子鬨著玩的……一個不慎,後果不堪設想。”
薛典本不想多嘴,但知道程晉臣跟養真關係很好,所以便實話實說了。
程晉臣也知道他的底細,便道:“薛叔,您是最有經驗的,要真的遇上山賊,隻怕還要煩勞您呢。”
薛典才苦笑道:“小公爺說笑,我早就給革除了軍職了,而且帶隊的自有各位將軍統領,哪裡用得上我這個廢人。”
程晉臣又交代了一番讓養真他們緊緊隨著隊伍而行,才自去了。
因此養真也暫時打消了跟他們分彆的念頭,隻不過有一件事養真覺著有些稀奇——自己在欽差隊伍中,趙曦知沒有可能不知道的,本來養真以為他必然不會錯過這個冷嘲熱諷大肆評議踩踏自己的機會,但他居然一次也沒有來跟自己照麵,不過如此倒也好,大家相安無事。
當夜,隊伍到達了遂州,知府大人親自迎接,安置了住所,次日又親自送出城去,因知道前方不遠就是大屏山地界,知府生恐皇子在自己管轄區內有所閃失,便又命本城的守備帶兵護送。
漸漸地大屏山在望,養真在馬車裡探頭看去,見山勢連綿起伏,果然險峻非常。
欽差的隊伍雖然精簡過,但總也有四五百人,加上遂州守備帶的士兵,足有近千人,如此浩浩蕩蕩,按理說就算是再不可一世的賊徒也該望而生畏,退避三舍。
但是這大屏山的賊寇卻顯然非同一般,他們因知道朝廷欽差前去倕州是賑災的,隊伍中帶了無數的金銀、糧米,以及各色草藥物品等等,若是劫下自然可以供給山寨幾年的花銷。
他們又仗著山高皇帝遠,又是地頭蛇,地方官都屢次敗在自己手上,自然不把欽差放在眼裡。
趙曦知也第一次見識到了這些草寇的能耐。
先行隊伍往前行進之時,兩側樹林中悄然無聲,眾人仗著是朝廷欽差,都以為那些山賊都嚇得逃走了,大搖大擺地往前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