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都城內不知何時開始喜歡飲百花釀, 文人雅士換著法子來,楚國久無戰事, 倒的令這些人愈發安逸了。
楚染不大接觸這些,也就無事的閨閣少女喜歡探究這些,靈禕幾乎是釀酒中高手,隻是她不愛釀百花釀,總覺得味道極其古怪。
她不愛, 旁人極愛。楚染也是初次喝這種酒,倒一杯後, 端起來聞一聞, 道:“靈禕覺得不好,我卻覺得不錯, 這百花各取一瓣, 如何就不好聞了。”
兩人正說著,忽而響起鈴鐺聲, 十五從外麵飛步躥了進來,跳上桌, 被楚染一把抱住了,從窗子裡給丟了出去。
陸蒔端著楚染的酒盞, 品了一口,舌尖多了百花的香氣,這酒可當水來飲, 百花的香氣散去了酒味, 剩下的酒味極淡了。
她揚首飲下, 十五從外麵又跑了進來,它生氣了,走到陸蒔腳下,腆著圓圓的肚皮,氣呼呼地躺下,要陸蒔摸一摸,才肯走。
誰知,陸蒔並不理它,反說起百花釀的事:“百花釀是本朝一夫人所釀,她居無定所,每到一地,就摘下當地的花,不知不覺地間就走許多個地方,她本就是釀酒大家,將這些花放入酒中,作這一百花釀。”
陸蒔口中少有這等趣事,楚染不曾聽聞,托腮去問:“她為何居無定所?”
“約莫是遭了丈夫厭棄了,成了下堂妻,夫家不要,母家不容。”陸蒔晃了晃盞中晶瑩的酒液,眸色一片癡惘。
楚染以為這酒有一美好的故事,不想這般淒慘,她道:“陸相從哪裡聽來的?”
外間的掛的冰紗簾子下,躺著十五,爪子晃著簾子,水波似的飄蕩,楚染眼裡染著笑,清澈如百花釀。陸蒔望見後,笑了笑:“民間說大書的。”
“你也去聽大書?”楚染覺得奇怪,自她懂事起,便聞陸相與人不同的事跡,她博古通今,文采又是了得,她不是薦官,而是自己科舉考上去的。
大書多是浪蕩子弟無事去聽的,不想她也會去,她沒有喝酒,意識清楚,看著陸蒔正經之色,一個勁地在笑。
夢裡的陸蒔可比現在正經、嚴肅多了。
陸蒔並不在意她的話,細細去想,才道:“那時和兄長去的。”
“百花釀不是這幾年來興起的嗎?”楚染一眼就戳破她的謊話,拿眼瞥了一下,就奪回自己的酒盞:“未醉就說酒話。”
“百花釀已成多年,是寧王從南邊帶回來的,自此,郢都城內都喜歡上百花釀,你竟不知?”陸蒔輕笑,吃了顆蟹黃圓子後,皺眉道:“這味道太腥。”
“螃蟹就是一股腥味,你不曉得?”楚染咬了口餃子,蟹黃很肥美,她見陸蒔不吃了,好心道:“要不要給你換一樣來?”
“改日帶你出去嘗嘗肉燕。”陸蒔放下筷子,不再動了。
她飲了兩杯酒就飽了,楚染吃了剩下的圓子後,吩咐宮人去準備熱水,她找了寢衣給陸蒔,自己等著她回來。
宮人趁著機會給她換傷藥,開窗去散了藥味,陸蒔回來後,她再去沐浴。
殿內無人來擾,也算是安靜,唯有十五不安分地跳來跳去,它最後爬上榻,鑽進毯子下麵,不見影子。
最後是陸蒔將它揪出來,讓宮人送出去,自己整理床榻,先躺下,等著楚染回來。
她明日清晨便走,為了不擾到楚染,她就睡在外側,等人躺下後,她再睡。
楚染見她在等著,就利落地上榻,躺下。
兩人便不再說話,陸蒔掐著時辰離開,沒有讓人發現。
離七夕還有兩三日,雲夢澤上的宮人都已開始紮水燈,靈禕紮了幾盞後就坐船離開了。為此,新陽樂得多吃一隻兔腿肉。
明妃足不出戶,自從上島後見的那麵後就沒有再見過,新陽念叨著七夕那日的吃食,想來想去,嚷著要吃月餅。
八月十五還未到,宮人都未曾準備,她央求著明妃,第二日宮人就去采買。楚染不知此事,她在好奇陸蒔是如何調開靈禕。
按理,七夕佳節,靈禕多半是要纏著陸蒔去玩,這次竟自己去玩了?
宮人在湖旁放水燈,陛下與王後都不在,都覺得自在多了,人人都在頭上紮著彩縷,以七巧針來乞巧。
楚染不懂這些,疑心不定時,七夕那日的五更天就有人上島,接她離開,待出宮時,東方露白,宮人在官道上灑掃。
馬車出宮,直至相府側門。
陸蒔在那裡久候,一見麵,楚染就問怎樣將靈禕調離雲夢澤。合歡池恢複舊貌,清晨池子裡的錦鯉就爭相出來要食。
兩人一道往裡走,楚染在池旁停了下來,想去找合歡樹,抬腳看了一圈都沒有。她可惜道:“合歡花攢起來,做糕點也是不錯的。”
陸蒔卻道:“花在水中,落下就遇水,攢不起來。”
楚染可惜,走了幾步後,就瞧見府內婢女在放燈,她奇怪:“怎地白日裡放?”
婢女捧著燈,笑盈盈道:“晚間當值,不得空,不如趁此放了,都是寓意罷了。”
楚染看著她手裡的燈,覺得新奇,陸蒔走過來引著她回院子,道:“眼下還早,殿下不如睡會,臣有些私事要處理,待黃昏時帶殿下去看燈。”
“燈市好玩嗎?”楚染道。她鮮少去玩,也不知七夕有什麼可玩的,隻知曉放水燈,七巧針放水裡,其餘都不知了。
太子這些年多病,她照顧都來不及,也分不出身來玩這些。
楚國不似周遭國家拘束,七夕這日,男子可約心上人遊燈會,女子亦是如此,楚染不知這些俗事,隻當陸蒔帶她去玩罷了。
她起得早,有些困,聽話地去院內小憩。
陸蒔處理郡縣遞上的緊急公文,陛下不在郢都城,城內布防都不敢鬆懈,尤其霍老還在養病,未曾跟去,就怕他不死心地做妖。
公文紮堆地送入相府,陸蒔撿要緊地處理,重大的事情命人送去離宮,讓陛下過目。武將質子接連入京,禮部挨個去迎,與兵部一道將人送入府邸。
處理完要緊的公文後,仆人又將相府構造圖送來,因為九月公主要嫁進來,主院顯得有些擁擠,就將兩院合並,就顯得大一些。
改造的圖紙送來,原來的臥房不動,拆去一麵牆,將隔壁院子的臥房改成書房,其餘的屋子再修繕一二,到時要擺放公主的器物。
陸蒔看過圖紙後,覺得滿意,尤其是那架秋千,還未曾變動,院子大一些,可將一角辟做花圃。
另外合歡樹下也填些土,到時摘花瓣也好摘。
仆人看過圖紙就道:“書房該如何修?”丞相的書房典雅間透著簡潔,新平公主花般年齡,也不好照著那樣去擺。
陸蒔看後,囑咐幾句,她記得公主府內的書房擺件,到時仿造便可,另外將窗戶換一換,免得分不清是在相府還是在公主府。
合歡池大得很,在南邊池水漸少之地造一座竹樓,樓下便是池水而過,自帶涼意。
這般細細安排下來,與前世裡大不相同,陸蒔這才覺得滿意。
待安排妥當後,已近黃昏,不知不覺間時辰竟過得這般快,將人放在相府內大半日,她忙放下公務,去找楚染。
楚染坐在秋千上擺弄著簪子,上麵綴著金剛石,在黃昏下熠熠生輝。阿秀見她不歡喜,就心中奇怪:“您不喜歡?”
“陸相喜歡嗎?”楚染道,這是她送給陸蒔的石頭,又被她當作禮物送給自己。
陸蒔匆匆而來,天光漸暗,她略有些心虛,示意阿秀退下,道:“給你引見幾人?”
“何人?”楚染將簪子放入盒子裡,揚首看著陸蒔。她的人都散開了,再過幾載,能用的人隻怕也沒有了。
陸蒔道:“給你幾人驅使,馮唐與李初。”
這二人跟著陸蒔時日很久,楚染在夢裡見過這二人,後來官至六部尚書,隻是送於她,有些浪費了。她搖首,道:“送於我無大用處,你留著吧。”
“給你認識罷了,往後你有吩咐,他們也會聽。”
楚染明白過來了,不見麵下次便不認識。有些人認主,就算陛下厚賜,也不會改心。
馮唐是一女子,眉清目秀,官至戶部金科,平日裡也不會多露麵。李初是一武將,守著宮門口,進出極為方便。
見過後,就退了下。
天色漆黑,相府門外套好了馬車,府內紮著彩燈,越往街上走越是熱鬨。楚染心裡依舊牽掛著靈禕,追問了幾句。
陸蒔被追問得頭疼,才道:“霍老近日裡身體不爽,靈禕去看望了。”
“他如何身體不好,怎地需要靈禕去看?”楚染一針見血,霍啟那個老東西本就是裝病,沒跟去離宮,也不知想些什麼。
外麵的吵鬨聲愈發大了,燭火透著車簾,隱隱約約地就看到了楚染顫動的眼睫,她巴巴地望著陸蒔,等著她的後話。
陸蒔本不想告訴她,被她炙熱的眼神看得心口發軟,實話道:“吳江王送他一匣子南珠,個頭大,送給了靈禕。靈禕覺得歡喜,就送去宮內織造局做簪子,不想被賢妃看出端倪。吳江王也進貢了幾匣子,卻被鎖在庫裡,如何就到了靈禕手裡。”
楚染接過話來,“因此,霍老擔心被旁人發現了,就日夜難安,喊了靈禕去想辦法。”
“殿下聰慧。”陸蒔順口誇讚道。
“陰陽怪氣。”楚染嘟噥一句。
陸蒔被她罵,也不介意,眼中反蘊出一抹笑。
待下車就遠遠地瞧到連城捧著荷葉,裡麵一大捧蓮子,悠哉地走過來,見到楚染下車,眼睛一亮,就小跑著過來。
他來郢都城數日,都未曾細細瞧過楚染,這時得空了就想好好說說話,腳步未挪近,就看到陸相跟著下來,忙停下來,憨憨一笑。
做夢都未曾想到西北城內被殿下金屋藏嬌的大姐姐竟會是陸相。
楚染走過去,拉著她往酒肆內走去,連城入了郢都城後就愛吃水裡的東西,桌上擺著蓮子、花蜜菱角,還是蜜藕,一應擺開。
連城悄悄道:“我還以為在西北時藏的哪家大姐姐,你怎地把陸相藏起來了,害我以為你在外麵沾花惹草,嚇得我都不敢在祖父麵前露口。”
沒了旁人在,連城也不再拘束,將這些時日來的苦悶都說了出來,“來郢都城,我就遙遠見了一麵太子,都沒怎麼說上話。”
他曉得要避嫌,可未曾想到要這麼冷漠。
楚染咬了一個蓮子,比起她摘的好吃多了,順口道:“待太子回來,自會邀請你去東宮去玩,再是避嫌,你二人也是沾著血緣的,太過冷漠反而讓人懷疑。”
她說話的功夫,連城吃了好幾個菱角,眼光掃到門口的陸相,忙站起來,道:“陸相,你與殿下談,我出去走走。”
下麵熱鬨,再不遠處都是青樓之地,連城哪裡會在裡麵久坐,他下去後,楚染就趴在樓上看,目光跟著連城走。
婢女將滿桌的水裡吃食都撤下去,置了一壺荷花香片,與宮裡的茶也是不同。
楚染看了會就看到了霍茯,旁邊站的便是靈禕,兩人後頭站的是霍家大公子。她將窗戶關上了半扇,陸蒔走近,一眼也瞧到了,她不曾置言。
“你說霍大公子會娶哪家的姑娘?”楚染捧著茶,飲了一口,下麵的靈禕手中提著盞燈,發髻上的南珠格外亮眼。
霍家大公子年過二十而未定親,雖說無尚駙馬的心思,野心也是不小。前世裡娶的是陸家的姑娘,站在陸蒔麵前,也恭謹地喊姑母。
“不知。”陸蒔道。
楚染眼睫一眨,她想起自己答應寧王叔,給他家女兒說媒,趁著機會就道:“你覺得寧王家的郡主如何?”
“殿下要給陸家兒郎說親?”陸蒔未曾客氣,一句話就戳破她的心思。
楚染被她說得不大好意思,直言道:“如何?”
“汝南侯不大會同意。”陸蒔道,“寧王雖是親王,可不涉朝政,多少都不如意。”
世家大族聯姻時都是為著利益,倘若嶽父家無法給予幫助,陸家是不會考慮的。
楚染知曉這些,盯著陸蒔:“可是寧王叔父封地富庶,陸家缺銀子,豈不兩相齊全。陸相本就是丞相,陸家再結一門權臣,豈非讓陛下猜疑?”
她想的周全,舌綻蓮花,陸蒔瞥了她一眼,沉吟須臾才道:“我回去與侯爺說說。”
“侯爺想巴結霍家?”楚染試探道,霍家也是有錢的主,不過銀子就沒有寧王家的乾淨。霍家將手伸到朝堂上,隻要不是大動靜,楚帝都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楚染猜得極對,陸家就是想巴結霍家,局勢未定,陸相與太子是姻親,那麼爬上恒王的船,也是不吃虧的。
她想的就是斷了汝南侯這個想法,真正隻效忠太子一人。
楚染心裡的小九九一出口,就瞞不過陸蒔。陸蒔知曉她現在還是不能深信她,信任二字太難,就好比是帝後之間,幾乎全無信任,撐著的不過是宮規、世人的言論。
兩人保持著沉默,婢女將吃食端了上來,熱氣騰騰,楚染回頭看了一眼,燕子形狀的模樣,裹著的薄皮晶瑩,可以看到裡麵的粉肉。
郢都城內的吃食幾乎是各地特色,凡是覺得好吃,就會有人在城內經營,南來北往,東地西城,各色各樣。
楚染過去吃了一口,外麵傳來喧鬨聲,一陣叫罵,她放下碗走過去,下麵的人鬨起來了。
今日七夕佳節,年輕人無人能在家裡坐得住,都會出來看一看,方才是霍家的人,這時就是周家的,周文義的孫子。
楚染那日見過,下麵不知怎地,發生了爭執,接著就看到霍大公子擠進人群裡,兩邊去勸,做這和事佬。
她一驚,霍家這是想與周家扯上關係了,扭頭看向陸相:“其中有古怪。”
“霍家演出戲罷了。”陸蒔道,她認不清與周家爭執的是何人,喚了跑堂的入內,指著下麵道:“那個年輕公子是哪家的?”
酒肆跑堂日日在這裡,眼睛銳利,通過衣裳就能分清,人有三六九等,衣裳也是的。他往下一看,就道:“那是衛國公家的大公子。”
衛國公?楚染擺手讓他離開,再看時,陸蒔麵色就冷了下來,“我記得好像霍衛兩家有交情來著。”
下麵的聲音減小了很多,楚染心中不甘,霍家吃了大虧,就想著去拉上周家,結黨營私的事乾得也不少,就是不知到底謀劃什麼。
沒過多久,下麵的人就走了,約莫是講和了。
楚染咬著肉燕,想起夢裡的事,心中不定,“陸相,要不要讓人去跟著?”
“連城去了。”陸蒔淡淡道。
楚染不知內情,就覺得奇怪:“你讓他去做什麼?他方來此地,對眾人都不熟悉,指不定還會被人家吃了。”
陸蒔就不說話來,反道:“給新陽買些吃食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