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皇帝他下限深不可測(完)(1 / 2)

秦王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夢見少年時離京下的那一場雪,夢見母妃說起皇位時貪婪而充滿欲|望的眼神,夢見他第一次殺人時那人恐懼的表情,夢到他自西南奔喪歸來看見的一重重慘白的白幡…最後夢見的就是血,無窮無儘的血。

那血從他的脖頸中噴出來,濺在他的臉上、手上、衣服上,當他倒在地上時,那些血就像是沸騰一樣湧動,將他整個人包裹,最後淹沒了他的嘴、他的鼻子,窒息般的痛苦像蟒蛇盤繞在心臟上一圈圈收緊。

他闔上眼,漠然地放棄掙紮,幾乎就要這麼死去。

然後他就聽見了聲音,一個姑娘細細軟軟的聲音。

“這個藥得磨成粉加進去。”

“雀靈草,五花葵...還差啥來著,等我聞一下啊...對對,是白及,這個止血。”

“血止住了,傷口愈合得怎麼樣了?”

“得一天換五次藥,中午那次藥量加大...”

她一直在說話,像一隻小黃鸝在他耳邊不停地嘰嘰喳喳。

他很煩,很想讓她閉嘴,可是聽著她的聲音,卻又覺得莫名地安心。

就像以前秦城瘟疫的時候,她每天灰頭土臉地絮絮叨叨著各種草藥和病患,他走向書房時,卻總會不經意地從那座藥房經過,從那扇半掩的散發著濃濃藥味的大門,漫不經心地看一眼她忙碌的身影。

她身上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真實又鮮活的、讓人忍不住側目的人間煙火氣。

就像是現在,他感覺自己在下沉,像是緩緩沉進萬丈的深淵,可是她就像一根軟卻柔韌的線,綁在他手腕上,緊緊拉著他,慢吞吞的、軟綿綿的、卻執拗地把他拉上來。

意識像是浮出海麵的礁石,陽光明媚的溫度在臉上跳躍,他忽然覺得脖頸一陣尖銳的刺痛,那種痛苦像是一潑冰水澆在他臉上,讓他清晰地意識到,自己還真實地活著。

“真是奇怪了,按理說該醒了...不會昏迷太久,把腦子給睡傻了?”

他又聽見細細的嘀咕聲,那一瞬間,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他猛地睜開眼,刺目的光暈在視線中聚攏,又慢慢渙散成虛浮的背景,那片燦爛的背景中,他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龐。

她秀美白皙的臉,明亮澄澈的眸子,精巧的鼻梁,小小的像是天生翹起的唇瓣,就那麼簡簡單單的看著你,就會讓人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不是夢。

是真的。

秦王怔怔看著她,無意識地慢慢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臉頰。

喬安正探手過去想探一探他的脈搏,彆自己給人治死了,就看見秦王突然睜開的雙眼。

他眼中儘是血絲,黑黝黝的瞳仁嵌在因為失血而極度慘白的臉色,乍一下跟厲鬼還魂似的,給喬安嚇了一跳,整個人都往後仰,險些沒把藥碗扣在他臉上。

喬安反應過來,趕緊抱住藥碗,湯藥倒是灑出來不少。

喬安低頭拽過自己的裙子,發現烏漆漆的藥汁都灑在他被褥上,沒有染臟自己漂亮的新裙子,才算是鬆了口氣,接著高興說:“你可算醒了,我還以為給你治死了呢!”

秦王:“...”

秦王的視線直勾勾定在她身上,沒有血色的薄唇抿了抿,剛要開口,喬安已經嫻熟地找了雙筷子,夾起不明黑色藥汁中一直泡著的薄片,直接塞到秦王嘴裡,快活說:“彆說話,先吃藥,泡了三天的千年人參片,可是我從陛下私庫那裡偷摸拿出來的,大補,你可千萬得好好珍惜。”

秦王一個愣神,嘴裡已經被塞進了人參片,瞬間一股難以形容的辛辣苦澀衝進喉嚨和鼻腔,他還什麼都沒反應過來,已經紅了眼睛——被衝的!

喬安沒想到秦王竟然哭了。

臥槽,這是發現自己還活著,終於意識到生命來之不易,喜極而泣了?!

喬安看著秦王脖子上一圈圈纏著的繃帶,看著他消瘦得尖尖的下巴和深陷的眼窩,歎了口氣:“噯,你要是早這樣多好,是飯不好吃還是覺不好睡,是銀子不好花還是麻將不好打,年紀輕輕的乾什麼不好,非要造反,你看看,白給自己開了一口子,還留疤了,以後都得穿高領袍子,到了大夏天蒸籠似的,指定熱得你悔恨難當,恨不得倒出自己腦子進的水。”

秦王:“...”

秦王緊緊閉了閉眼,才把那股湧上來的反胃感和灼燒感壓下去,他開了口,嗓音如同被刀片割過般嘶啞:“本王...為什麼還活著?”

“那可不嘛,還是陛下救的你。”

喬安繼續攪拌著藥碗裡的藥,確保要讓人參片吸足藥汁裡的每一寸精華,用說評書的口吻興奮地說:“那時候,說時遲那時快,陛下一箭就把你的劍打歪了,沒有把你腦袋給割下來,不過到底也劃破了你的大動脈,瞬間那血就跟小噴泉似的突突往外噴,能噴到半米多高,那場麵,嘖嘖,老壯觀了。”

秦王:“...”

秦王捂著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來,喬安趕緊又抄起一片人參:“彆激動彆激動,快,來吃片人參冷靜一下。”

秦王這次攔住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氣:“這是哪裡?”

“我們現在在你的王都。”

喬安突然想起什麼,遺憾地看著他:“哦,不對,你沒有王都了,現在秦王已經死了,你的王都也收為國有了,是大周中央朝廷的私有資產,包括你麾下的那些將領和軍隊,陛下也給打散重編了。”

秦王像是早有預料,聞言神色淡淡。

換位處之,他也會這麼做,甚至會做得更絕,因為隻有竭力抹殺對方所有存在的痕跡,至高的權力才能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上。

曾經西南是秦王的封地,現在這裡是朝廷的州府,在他戰敗那日,他就看明白了這一點。

秦王撐坐起來,隻是這簡單的動作,他額頭就開始冒出冷汗,脖頸間纏著的白布上隱隱滲出血痕,像是用儘了力氣,削瘦的手背根根青筋暴起,觸目驚心。

看著之前彎弓舞劍不可一世的秦王變成這樣,喬安感覺頗為唏噓。

但是這也沒辦法,每個人做事總要承擔代價。

秦王謀反,皇帝沒有殺了他,已經是不可思議了。

顯然秦王也知道這一點。

他麵帶嘲色,冷笑一聲:“該做的他都做了,為什麼不乾脆殺了本王?”

喬安對他的語氣很不滿意:“你這什麼態度,留你一條命,你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感恩。”

秦王又是一聲嗤笑,剛要說“他不稀罕”,喬安已經繼續說:“你知道你傷得多重嗎?你知道我們多不容易才把你救下來嗎?剛開始兩天你的血都止不住,血都快流乾了,我不得不給你嘗試輸血;太醫們通宵商討藥方,多少珍貴的藥材不要錢地往裡搭,我還悄悄跑到陛下的私庫裡把他那棵寶貝千年人參剃了好幾根須子,才給你吊住了命;

陛下抹殺你的身份,不讓人知道你還活著,悄悄把你護送到這兒來,他不讓我來看你,我還得大半夜悄咪翻牆過來給你配藥看看你死沒死...我們這麼多人努力不讓你死,你居然還不想活了,你說你是不是欠揍。”

秦王微微怔住。

他知道自己傷得多重,他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自刎,哪怕是前一刻醒來,意外發現自己還活著,他也並不覺得如何激動,甚至覺得可笑。

他是秦王,先帝之子,一方諸侯,榮耀和驕傲早已融進他的生命,比起被圈禁被折辱著苟延殘喘,他寧願堂堂正正地死個乾淨。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看見她坐在自己麵前,這麼認真地絮叨著多麼費勁兒才救下他的時候,他心裡升起難言的滋味。

從來沒有誰這麼努力想讓他活著。

不是因為他的權勢,不是因為他是秦王,而隻是單純想讓他這個人,活下來。

秦王看著她憤憤不平的表情,垂下眼,那些已經湧到嗓子眼的諷刺,又被他咽了下去。

以前他從來不屑一顧的東西,現在他卻不是那麼想推拒了。

喬安感覺秦王有些變了。

要是以前,他這個時候一定已經特彆不知好歹地嗤笑發飆,但是現在,他隻是靜靜坐在那裡,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也一聲不吭,沒說什麼讓人生氣的話。

他身上那些尖銳冷厲的棱角像是漸漸軟化了,那種讓人心裡發寒的涼薄戾氣淡了,這讓他整個人的氣質看起來舒服了很多

——不再是狗得讓人想打死他的樣子了。

喬安看得又驚奇,又很是高興。

她在這個時代沒有幾個朋友,和秦王雖然互相看不順眼,但是畢竟也是熟悉的人,他不是那麼壞,所以她也希望他能過得好一點。

“陛下對你這個弟弟真是仁至義儘了,你得感恩,彆天天一副誰都欠你的樣子。”

喬安嘚啵:“雖然你身世很慘,但是陛下他比你還慘,你看他照樣陽光茁壯成長,如今成了一個根正苗紅好皇帝,你卻怨天尤人,懟天懟地,這不把自己也給懟進去了。”

秦王被她刺得傷口更疼了,冷冷說:“你就是過來嘲笑我的?”

“我閒得來嘲笑你,我就是來給你人情現實,免得你腦子一抽又犯中二病...你的傷還很重,得慢慢養,一會兒太醫來給你換藥,這碗藥你也記得喝了。”

喬安把藥碗塞到他手裡,看著他,突然笑道:“我看這樣也挺好,你地盤也沒了,兵也沒了,一身傷隻能躺在這裡,什麼也乾不了,正好醒醒腦子,回顧前半生,看自己過得什麼亂七八糟日子,再好好展望一下未來。”

秦王握著溫熱的藥碗,緩緩抬起頭,對上她清亮的眸子。

他輕輕扯了扯唇角:“未來?幽禁至死的未來?”

“那也是你該。”

喬安瞪他:“誰讓你造反,打仗死了多少人,那都是你的罪,你得一輩子背著,越受折磨才越是償還,一氣兒死了一了百了,那才是懦夫。”

秦王聞言頓住,神色有些恍惚。

好半響,他意味不明垂眼,輕笑一聲:“你說的對。”

沒想到他會這麼輕易的承認,喬安也愣了兩秒,倏然笑道:“你真的變化好大啊,早知道早給你來這麼一下。”

秦王立刻死抿住唇,眼神凶狠,喬安笑得更歡快,站起來:“我得回去啦,你要好好吃藥,不要白費我們一片苦心呀。”

秦王的目光下意識隨她而去,看著她腳步輕快地走到門邊,用力拉開門,瞬間鵝毛般的飄雪卷著飛入,風吹起她的袍角,旖|旎地宛若一場幻夢。

“哇!”

喬安高興說:“下雪了!”

下雪了?

秦王看著漫天飛雪,神色微微茫然。

他已經不記得多久沒見過雪了。

也或者每年都見過,隻是他從不在意。

“下過雪,冬天就要過去了,春天就要來了。”

喬安突然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再嚴酷的冬天也會過去,而接下來的春天還有無限可能,秦王殿下,你要相信,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一起都會好起來的。”

秦王看著她真誠的臉,沉默了很久。

喬安知道他性情有多倔,也不在意,擺了擺手,輕快地往外走:“你慢慢想,我走啦!”

“娘娘快打上傘!”

“不想打,雪根本不大,冰涼涼的多好玩。”

“風大,娘娘快披上衣服——”

“不披啦蘭芳,我就玩一下雪...”

“不行,娘娘您忘了之前風寒——”

侍女們簇擁著她而去,秦王隻聽見銀鈴般鮮活的笑聲,他定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漫漫的雪花中,才垂下眸子,半響,低低地“嗯”了一聲。

她救了他的命。

他答應她,會好好地活。

.....

喬安在路上玩了好一陣雪,才心滿意足地回了寢宮,剛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美滋滋說:“蘭芳,給我燒熱水,我要好好泡個湯。”

“泡什麼湯,朕給你燒。”

“當然是泡玫瑰——!!”

喬安驚悚扭頭,看見皇帝陰森森的臉,當時腿就發軟,麵露驚恐:“你什麼時候回來的?你不是出去巡視軍營了嗎?”

“是啊,巡視完朕快馬加鞭回來,想給皇後一個驚喜,沒想到皇後就先給了朕一個大驚喜。”

皇帝慢慢走過來,捏起她發頂幾片還沒融化的雪花。

喬安心頭一個咯噔。

皇帝撚了撚手指,皮笑肉不笑:“看來皇後玩得挺歡啊。”

喬安還試圖蒙混過關,支支吾吾:“我就是看外麵雪太大,出去玩了一下...”

皇帝笑眯眯說:“然後順路就走到秦王那裡了是不是?”

喬安:“...”

這怕不是她肚子裡的蛔蟲吧!

喬安立刻低頭耷腦作小可憐狀:“陛下我錯了...”

“你還知道!”

皇帝這次可不慣她,冷笑說:“你是朕的皇後,他一個廢王,你天天看他去乾什麼?”

喬安小聲嘀咕:“我給他配藥啊。”

皇帝冷哼:“太醫都死了?用得著你?”

喬安委婉強調現實:“太醫醫術不行...”

皇帝眼皮子不眨一下:“那管他去死!”

喬安:“...”

親兄弟,絕對親兄弟!

這慘絕人寰的言論,讓喬安一時沒能控製住自己扭曲的表情,皇帝看見了,怒氣更盛:“朕早就看出來了,你對他不一般,之前看他要死了還掉眼淚,還積極給他配藥,朕一不看著你你就偷摸往他那兒跑,還從朕這裡給他薅人參...”

皇帝越說越覺得心裡醋海翻騰,酸得直冒泡,猛地一拍桌子,怒吼:“喬安你個小混賬,你有朕還不夠,你竟還敢朝三暮四!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紅杏出牆了?你簡直反了天了!”

喬安:“...”

喬安:“???”

喬安愣是沒聽明白這個邏輯鏈。

“你這是怎麼得出來的結論?我能暮誰去?秦王?”

喬安簡直邪了門了:“我圖他啥?圖他又狂又暴沒有腦子?你簡直無理取鬨。”

皇帝冷笑:“怎麼沒圖的,圖他年輕健壯還是個小白臉!”

喬安:“...”

喬安看著他宛若看一個神經病。

“彆以為朕不知道,你們小姑娘都喜歡他這樣的。”

皇帝妒婦附體,怨氣衝天:“以前就是這樣,他從街上打馬一過,給那些小姑娘迷得什麼似的,就吃他冷著臉不說人話的那一套,他有什麼好?不就長得張好臉嗎?那狗脾氣看誰受得了,朕經天緯地文韜武略一個能打他八個!”

“…”喬安覺得脾氣這方麵不好說,但是論起不要臉來,皇帝的確有資格傲視眾生吊打秦王。

不過她不想再火上澆油,所以果斷略過這一茬,委婉說:“我真對秦王真的一點心思沒有,而且我不是看臉的人...”

“還狡辯!”

皇帝憤怒指責:“他要是沒有那張臉,是個醜八怪,你還能心疼他?你還能給他哭?哼,你個膚淺的看臉的女人!”

喬安愣是被他懟的無言以對。

說不對吧…好像又有那麼點道理,說對吧,那又完全是扯淡。

喬安疲憊地到椅子上坐下,擺了擺手:“算了算了,你開心就好。”

“怎麼,你沒話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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