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葉扁舟在無數蓮花相送中,飄然而來。
眾人也終於能看清,那雪蓮般亭亭的少女。
目如秋水,朱顏玉色,顧盼神飛,絕代傾國。
紛揚的雪花在她身邊輕柔,泛開的蓮花在她腳下俯首,她舉著傘,寬袖下一截雪色的皓腕,披散的長發,僅一根玉簪鬆鬆挽起,清冷的白衣,一根素帶勾勒不盈一握的纖腰,裙擺被湖風拂起,飄然似若化羽而去的仙。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失去聲音。
那不是美人。
那是仙,是妖,是夢中都描摹不出的最瑰麗的倩影,是理所應當顛倒眾生的一抹絕色。
“哢嚓。”
殷雲晏手中的酒杯突然被捏碎。
他猛地站起來,死死盯著湖麵。
是那個女人!那個該死的女人!
李稷也怔怔看著那道倩影。
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
他的心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震動,那震動聲敲開他的骨骼,破開他的血肉,衝過他的肌理,衝到他耳邊,瘋魔似的叫囂:“是她!就是她!”
那是他的姑娘,是他的夢中人,是他上一世至死都想再看一眼的女孩兒。
小舟緩緩停下,撞在亭台的牆角,發出一聲輕響。
少女放下落滿了雪花的油紙傘,輕輕幾步邁上水榭,抬頭看來,是明月般高華驚豔的絕色。
所有人都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驚擾了這仙子般的人兒。
少女的目光在眾人中環視一圈,突然朝著李稷走來。
李稷的眼睛突然就紅了。
天知道,他曾經想過多少次的重逢,他想過多少次,可以再看見她迎著絢爛的餘霞朝他走來。
李稷那一瞬間像是失去了神誌,他的腿不自覺地快步往前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急躁,聲音低啞急促:“你是——”
“兄長!”
少女笑得比陽光更燦爛:“兄長,妹妹沒有打擾你們吧。”
李稷全身驟然僵硬。
他怔怔看著她,看著她明亮澄澈的眸子,看著她狡黠美麗的笑顏,那溫軟又俏皮的語調,熟悉得讓他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李稷的心突然一點一點下沉,像是被沉進冰封的地窖裡,讓他渾身冷得發寒。
不、這不可能。
他聽見自己嘶啞得像是裂帛的聲音,沉重得快喘不上氣的:“是…安妹?”
“是妹妹啊。”
喬安看著李稷怔鬆的神色,竟然莫名的震驚晦澀,搞得她完全摸不著頭腦。
這是個什麼反應,雖然她長得這麼美有點出乎意料,但是你妹子其實是個大美人你居然不驚喜不高興,你居然沉重?你沉重個屁啊,你還是不是親哥了?!
但是沒辦法,戲已經唱到這兒了,她也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演下去。
“民女見過諸位大人。”
喬安先朝著眾多官員行禮,眾人麵色怪異,都不約而同地趕緊回禮。
這少女美得不似人間,氣度高華明媚,又能在這冬日昭令滿湖蓮花盛放,這是絕對的神跡,彆說見所未見,便是聞也未曾聽聞過。
所有人都隱約覺得她不是常人,說不得真的是什麼神仙轉世,可不敢不敬。
要不是眾目睽睽之下,他們高官的身份不好折腰,否則有的迷信的都恨不得跪下。
就連醉酒的韓王世子都不再叫喚,呆呆看著她,表情活像個傻子。
但是華悅郡主可不高興了。
她是天之驕女,從來出現的地方都是她一枝獨秀,哪來的狐媚女人竟敢奪她的風采。
華悅郡主猛地站起來:“你是誰!什麼身份竟敢出現在禦史的宴席上!”
“這位便是郡主殿下吧。”
喬安笑了笑,又屈膝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貴女禮:“民女是李將軍的妹妹,不敢打擾宴席,隻是有要事必須向兄長稟告,聽說兄長在此,才不得不擅自進入宴席,請郡主勿怪。”
華悅郡主震驚:“你是李稷的妹妹?他的妹妹不是個村”
她沒有說出來,但是所有人都已經知道她要說什麼。
剛才韓王世子還在叫囂,李稷的妹妹是個相貌粗鄙的農女。
相貌粗陋?農女?
所有人看著那將嫵媚豔麗的華悅郡主襯托得如同路邊花草,高華如明月般風華絕代的美人,啞口無言。
如果這還是農女,那世上焉敢有人能再稱美人?!
他們不由地看向韓王世子,韓王世子仿佛被一盆涼水潑臉,驟然清醒過來,隻覺得臉火辣辣地疼。
之前他還口出狂言,將李稷的妹妹踩到了地裡,誰想到她竟然竟然這麼美?!
華悅郡主自然看出眾人眼中的意思,心裡恨得吐血,盯著喬安的眼神嫉恨得恨不能把她生吞活剝了。
她從來見不得女人比她美,尤其是這個女人,一出現,幾乎將她碾進塵埃裡。
“放肆,官家宴席,焉敢有你擅自出席的餘地。”
華悅郡主被嫉妒衝昏了頭,尖銳地叫囂:“來人!給我把這個賤——”
“郡主殿下!”
嘶啞晦暗的男聲,前所未有的冰冷肅殺:“你想對我妹妹做什麼?”
華悅郡主對上一雙幽黑駭人的眼睛,裡麵像是卷著腥風血雨的風暴。
李稷轉過身,盯著華悅郡主,一字一句:“我的妹妹,你想對她做什麼?!”
華悅郡主被他冷厲殘酷的目光駭住,倒退幾步,眼神驚恐,一時竟然沒能說出話來。
“郡主殿下,兄長,莫要為我動氣。”
喬安這時候好脾氣地開口,聲音柔美清亮:“我隻是說幾句話,說完就離開,不會多加打擾。”
“哦?”
陰冷乖戾的男聲突然在側麵響起,喬安愣了一下,扭頭一看,正對上一張美豔詭譎的臉。
殷雲晏勾起削薄的唇角,刀鋒般的眼神死死盯著她:“你倒是說說,你是為什麼事而來啊?”
喬安悚然一驚。
臥槽,他怎麼也在?!
臥槽竟然忘了!他是楚王世子,也他喵的在禦史團裡。
不能慌不能慌,喬安寬袖下的手使勁掐自己,冷靜,冷靜,喬安,你不就是和他打過一架嗎,你不就是打掉過他半顆牙嗎,這點小事兒還至於記得嗎?早忘了,忘這茬兒了,這人誰啊不認識!
喬安心裡瘋狂尖叫雞,麵上卻平靜自若,甚至得體地朝他微微一笑,端得是雲淡風輕。
殷雲晏看見她這把自己當不認識的裝傻樣子,麵色驟然一寒,看她的眼神比華悅郡主還凶。
喬安已經自若地扭過頭去,對著李稷笑了笑,認真說:“兄長,剛才我又被托了夢,佛娘娘說了,今年北地不能動兵。”
喬安特彆真誠地看著李稷,小眼神給他瘋狂暗示。
李稷像是沒聽懂一樣,抿著唇沉沉看著她。
哎呀大哥,你這乾啥,這不趕趟呢還掉鏈子,不演好了,你那些辛苦練出來的兵都讓人帶走了,人家扭頭就打你來。
喬安著急了,更加瘋狂暗示。
默契呢,默契哥,親哥!快接茬啊,你不接茬她咋發揮啊?!
李稷看著喬安用力眨巴著眼睛,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一樣。
“是嗎。”
李稷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牽起的嘴角,他隻聽見自己溫和輕柔到怪異的聲音:“安妹,這如何行,邊防不穩,正是我等應該出兵出力的時候,如何能不動兵?那位佛娘娘還說什麼了?”
喬安瞬間開心。
大哥,不愧是她大哥,就是給力。
“但是佛娘娘就是這麼說的,這是天下的劫,應在北地,所以北地不能既不能出兵、也不能入兵,否則天下就要出大亂子的。”
喬安一臉無奈,隨即又指了指滿湖蓮花:“不過佛娘娘也說,這也是有期限的,待來年這落月湖的蓮花開了,就度過大劫了。”
蓮花得月才開,那時候李稷麾下兵強馬壯,想和誰乾和誰乾,當然就可以動兵了。
至於在這之前嘛反正誰敢借河北道的兵,或者誰敢對河北道動兵,那就把天下大亂的帽子扣他腦袋上,不帶虛的。
眾人聞言駭然。
托夢?佛娘娘?北地不讓動兵?!
如果彆人這麼說,定然會被當成無稽之談,可問題是說這話的是這個美若天仙的少女,是這個能讓蓮花盛放的少女,眾人心頭就不由地忐忑起來。
這是個相信鬼神的時代,即使是這些高官氏族,也會迷信,甚至可能會比普通百姓更迷信。
還沒等眾人說話,殷雲晏已經冷笑:“北地不動兵?你有什麼證據!一個民女膽敢枉議朝政,你膽子倒是不小!”
喬安看向他。
她實在有一雙漂亮的眸子,寶石般澄澈清亮,看著人時,微微蹙起眉,水汪汪的眼睛,像是會說話。
那是一雙能把鐵石柔化成春水的眼睛。
被她這麼看著,殷雲晏咄咄逼人的氣勢不由地一滯。
“我隻是不忍蒼生受苦,把我自己知道說出來,世子向我要證據,我是拿不出的。”
喬安蹙了蹙眉,有些無奈地歎口氣,俯身湖麵從一片蓮花中隨意撈起一朵,隨手一甩,那朵蓮花竟然就變成了一條長長的絹帕。
所有人都被看呆了,就連殷雲晏都愣了一下。
剛才分明有人撈上來過,都是切切實實的真蓮花。
所以她不僅能讓蓮花盛開,竟然還能把蓮花變為絲帕?!
如果這還不是神跡,那還有什麼是?!
“母親還在佛堂,我也得回去服侍佛娘娘了。”
喬安隨手把絲帕係在手腕上,雪白的皓腕,淺粉的絲帕,不可言說的聖潔與嬌豔。
殷雲晏隻看了一眼,就覺得心頭一跳,慌忙移開眼,心緒亂成一團麻。
就更彆說彆人了,早已看呆了,若不是大庭廣眾之下,都有人要跪下,喊她仙子了。
這時候,喬安突然扭頭看著韓王世子和華悅郡主,認真說:“你們的命不好,克人倒黴,多積點口德,否則很快會有大劫的。”
眾人一驚,韓王世子和華悅郡主心裡也是一咯噔,華悅郡主尖聲:“你胡言亂語?你放肆!”
“不信就隨你們嘍。”
喬安沒有生氣,隻是搖了搖頭,在眾人晃神的功夫,已經輕靈地跳回小舟上。
那小舟沒有撐船的船夫、也沒有風,卻竟然自己就行駛了起來,緩緩載著她遠去。
喬安側過身,朝著李稷招手:“兄長,下次蓮花再開之前,北地不能動兵,這是為了天下蒼生百姓啊!切記!”
說完,她不易察覺地朝著李稷眨了眨眼。
大哥,接下來就靠你的了,胡編亂造,給這些人忽悠瘸了咱們就贏啦!
楚王韓王算個屁,這一波連環輿論造勢完,給這些沒學過物理化學的古代人看傻了吧,看還有人敢罵她村姑,敢罵她哥泥腿子,敢覬覦她們河北道的地盤和兵馬,啊呸,等著全天下百姓的吐沫星子噴死你!把你搞成世界公敵!
喬安心滿意足地轉過身,挺直背脊,負手而立,在一眾紛繁複雜的目光中,超裝逼地踩著她的水下人力小扁舟嘚嘚離開。
眾人呆呆看著她的背影,一個個心裡那麼多疑問,卻竟然沒有一個人敢攔住上去問。
因為她太神秘了。
這一來一回,翩然若風,不過寥寥數語,姿態漫不經心,卻做出幾番神異之舉,便是再不信鬼神的人,也很難不往神仙佛怪的方向想。
殷雲晏看著喬安的背影消失,突然大步走到李稷麵前:“她是你的妹妹?你什麼時候多了個這樣的妹妹?!”
李稷頓了很久,才緩緩看向他。
殷雲晏的聲音卡住。
他對上了一雙幽黑死寂的眼睛,空洞平靜得像是看著一個死人。
那種眼神,竟然讓從來桀驁不馴的殷雲晏也莫名地有些發寒。
李稷緩緩眨了眨眼,半響,突然笑了。
“對,她當然是我的妹妹。”
殷雲晏隻覺得李稷的笑容說不出的怪異,他邊說還邊點頭,聲音低得像是告訴自己:“不是她,她是我的妹妹,有些相像罷了,我會找到的,她隻會是我的妹妹”
殷雲晏聽得莫名詭異,皺起眉:“你瘋——”
“不好了——”
從岸邊突然有人劃船迅疾而來,聲音撕心裂肺:“大人!京城八百裡加急來報,前日夜裡醜時,宮中傳九萬鐘響,陛下賓天,山陵崩了——”
所有人駭然變色。
皇帝死了?!
幾乎是在下一瞬,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韓王世子,目光驚駭欲絕。
剛才那個少女才說韓王世子克人,有大劫,如今皇帝就崩天了?!
這細思極恐,所有人瞬間冒出一腦門的冷汗,下意識地離他遠一點。
韓王世子從剛才聽見喬安那句判詞的時候表情就變了,惱怒又惴惴不安,現在一聽皇帝賓天,瞬間聯想到自己,臉色頓時慘白,兩股戰戰,看著眾人驚懼的神色,瘋狂擺手,顫聲說:“不不不是我克的!不是我不是——”
華悅郡主兩眼一翻,當場昏了過去,“嘭”地一聲就掉進了水裡。
“郡主殿下——”
“快救人啊!”
一片倉惶的兵荒馬亂中,李稷卻站在那裡,緩緩抬起手,仰起頭,捂住眼睛,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殷雲晏看著他,心頭莫名升起不詳的預感。
他擰了擰眉,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臉色微變,警惕地看了李稷一眼,猛地轉身就走。
李稷沒有管殷雲晏離開。
他仰著頭,闔著眼,在一片黑暗中,沉寂了許久,才放下手,側過身,遙遙望著喬安離開的方向。
是他認錯了,那是他的妹妹。
李稷這樣告訴自己,當然隻會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