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卿就知道腦子不清醒的時候, 不要去招惹謝識衣。
估計從重逢開始,他說話裡的每一個漏洞都被謝識衣發現了,隻是謝識衣不想說而已。
謝識衣的語氣很輕, 問題卻各個一針見血, 像是蟲子不痛不癢地蟄咬了他一口。風雪過回廊,冷意把言卿還有點懵的腦袋吹清醒。
他心想, 不愧是冰雪琉璃心啊。
這三個問題看似毫無關係,真的回答出來, 卻能亂成一糟。
言卿拒絕回答, 同時反抗:“為什麼我就問你一個問題,代價卻是三個問題?”
謝識衣沒理這個問題,也沒告訴言卿,彆人都是拿命從他這裡換答案的。他不想說的答案,不會撒謊也不會逃避,有各種方法讓問題的人閉嘴。隻是對付言卿, 方式會複雜一些。
謝識衣意料之中地輕笑一聲,平靜道:“言卿,下次沒想好代價, 彆輕易試探我。”他立在風雪中,收了些鋒芒, 說:“進去吧。”
言卿把不得誌丟給他:“幫我看著這隻傻鳥, 彆讓它飛出去敗壞我名聲。”
不得誌:“?”
謝識衣沉默地伸出手, 將心灰意冷生無可戀的不得誌接了過來。
言卿走進梅林的時候, 腳步踩在薄薄的積雪上, 發出細微響聲。鳥雀被驚動,黑色枝丫搖晃,一瓣沾雪的紅梅落到了他臉上, 凍得他一哆嗦。
他把梅花從額心拿下來,咬在嘴裡,同時默默地把謝識衣罵了一遍。
厲害死你了,舉一反三呢。
玉清峰的寒池在梅林的正中心,一座低矮的山崖下,處於冰天雪地中,旁邊卻詭異地長著一些青草。
言卿將頭發理了下,非常自然地寬衣解帶,伸出腿踏入了寒池中。他重生之後,也就那一晚借著地麵積水看了眼自己的長相,匆匆一掃沒留心,現在才有心思好好看自己的樣子。
寒池的水能洗儘汙穢,並排除脈絡裡的陳垢。
隨著黑色遊絲一點一點從體內排除,再被池水分解,言卿的皮膚也肉眼可見的白皙透亮起來。
他墨發微濕,低頭看著水麵浮現的影子。寒池若明鏡,照出青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眉眼精致,色若春曉。
言卿麵無表情,摸了下自己的耳朵,指間的紅絲濕漉漉,垂落到了鎖骨上。
他會在燕卿身上複活,說明燕卿跪在祠堂上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燕卿的死是個謎。他複活的原因也是個迷。
但他總覺得,跟魔神離不開關係。
言卿看著自己的手中的紅線,眼眸晦暗,隱去一切情緒。
*
流光宗,殷家。
天地淒清。殷家祠堂卷起了一陣大風,吹動靈幡、也吹起白色紙花。
紙錢在祠堂翻卷重疊,輕飄飄拂過擺在正中間的兩架棺材上。
檀香木棺厚重無言,跪在棺前的流光宗宗主夫人一襲素裙,頭戴白花,臉色蒼白,一言不發。
旁邊的老者出聲安慰:“夫人。殷關、殷獻兩位少宗主魂燈已滅,人死不能複生。您節哀順變,千萬不要因此再傷了身體。”
宗主夫人從唇齒間溢出哽咽,肩膀顫抖,明顯是悲慟到了極致。
她旁邊流光宗宗主殷列負手而立。
殷列中年模樣,五官偏凶,眉心的紅菱顏色比任何人都要深一些,身上的黑色衣袍上刺著明黃的月亮,旁邊星芒閃爍,隨寒風震震。
殷列語氣沉穩道:“哭什麼。”他一雙鷹眼冷冷看著那兩座棺材,仿佛不是他的兒子,而是無關緊要的兩個陌生人。
宗主夫人聽他的話,豁然抬頭:“我哭什麼?這是我懷胎十月生下的兒子!我為什麼不哭!”她壓抑了一路的恨似乎這一刻傾瀉而出,眼睛都要紅得滴出血來:“殷列,我說過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和秦家糾纏,你不聽,看到沒有,現在這就是代價——你的親兒子,你的兩個親兒子就這麼活生生死在仙盟手裡!死在謝應手裡!”
她眼淚盈眶,呼吸顫抖:“他們就這麼死去,我們卻還不能心存不滿,不能提出異議,不能暗中報複!”宗主夫人越說越激動,聲嘶力竭:“殷列!現在你滿意了嗎?”
老者歎口氣,走上前:“夫人,您身子骨不好,切莫氣急傷身。”
宗主夫人甩開他的手,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殷列不屑地嗤笑一聲:“婦人之見。”
宗主夫人聞言,赤紅著眼抬頭:“殷列,你既然鬥不過謝應,就不要再帶著我的孩子去死!”
殷列被她的話激怒:“閉嘴!你一介婦人懂什麼?”
宗主夫人說:“我懂什麼?我懂仙盟的權利遍布整個南澤州,我懂謝應現在的地位無人能撼動。秦家是秦家,他們遠在紫金洲,仙盟的手再長也伸不過去,可我們現在就在忘情宗眼下。謝應殺誰都不需要理由——殷列,不悔劍總有一天會落到你頭上的!”
啪!
殷列青筋暴跳,惱羞成怒,直接一巴掌隔空扇了過去,驟然叱罵:“賤人!我說了叫你閉嘴!”
宗主夫人慘叫一聲,捂著臉彆過頭。
老人是殷家的老忠仆,見這場景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顫巍巍走過去扶起宗主夫人,心急如焚道:“夫人,要不您少說兩句先回去休息吧。我來給殷關殷獻兩位少宗主守靈。”
宗主夫人默默哭泣,低聲嗚咽。
清風挽起靈幡,這時有人踏入殷家宗祠來,聲音清潤,慢悠悠笑道:“宗主夫人,你這想法可真是奇怪,你不去怪那殺了你孩兒的謝應,在這裡怪殷宗主是乾什麼?”
紅衣白梅,銀色麵具。紫金洲,秦家人。
殷列愣住,隨即道:“秦公子。”
秦家三公子秦長熙低頭,似憐似歎,說道:“宗主夫人,您若是真的心疼您這兩位死去的孩子,就該為他們報仇,把謝應殺了。”
宗主夫人哭聲止住,隻是死咬著牙,顫抖身軀看著他。
秦長熙手裡拿著把折扇,輕輕道:“謝應心思難測,手段冷酷。再任由他這麼掌管上重天下去,像您這樣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人間慘劇,不知道還要發生多少起。我看啊,九大宗當務之急,就是將他從霄玉殿的神壇上拉下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宗主夫人咬著唇,眼裡的警惕不增反減,手指死死抓住衣裙。
秦長熙往前走,手指拂過棺材上的白色紙花,銀色麵具遮住了神情,語氣卻是低沉哀傷的:“夫人,您前麵說錯了。秦家哪怕身在紫金洲,也並不能幸免。我的堂弟長風長天都在一日前死在仙盟之手。同時死去的還有靈渠蕭家落崖、成雪。”
秦長熙沉默一會兒,才語氣聽不出喜怒說:“果然是謝應的做法啊。閉關百年,百年後出關的第一件事就是連殺六人,無一不是你我血肉之親。”
殷列聽完他的話愣住,皺眉一緊:“秦家和蕭家也死人了。”
秦長熙道:“嗯。”
殷列啞然:“謝應他怎麼敢做的那麼絕……”
“謝應有什麼不敢呢?”秦長熙反問,銀色麵具下的眼裡滿是諷刺笑意:“殷宗主,你莫不是忘了當年他初入霄玉殿那一夜?不悔劍直取三宗長老之首,血把霄玉殿台階染紅。他抹去劍上血,一步一步往上走。”
殷列聽他提起霄玉殿往事,一瞬間沉默,藏在袖中的手緊握,骨骼發白。
霄玉殿喋血的夜晚好像還在昨日。
謝應過於年輕,又過於矚目。除卻他的師父忘情宗宗主樂湛,當時另外八位宗主幾乎沒人願意這個才兩百歲的黃毛小兒淩駕於自己之上。
八大宗主顧忌樂湛的麵子,沉默相抗。而浮花門的三位太上長老直接當堂質問。
他們受鏡如玉的攛掇,對謝應的惡意幾乎要從眼珠子裡溢出。各種撒潑耍賴,各種以年齡輩分壓人,聲聲質問他以何資格坐上霄玉殿?
謝應立在人群中,淡淡抬眸,很快證明了他的資格。
沒人猜到他會出手,就像當時沒人能看到這個外表清風霽月的天之驕子骨子裡的狠厲瘋狂般。
謝應那時是化神後期修為,不悔劍從袖中出來的瞬間,森冷的寒光直接凝結霄玉殿萬千的風雪。
刹那之間,還在張牙舞爪的三位長老身首分離。
血濺三尺,噴湧至謝應腳下,淋了一路。
那鮮血濺到了謝應的眉眼上,也濺到了鏡如玉豔豔的指甲上。
鏡如玉驟然站起來,眼睛裡的恨意和怒火,若火光灼灼,大喊了一聲謝應的名字。
滿座皆驚。
緊接著,無數仙盟弟子自黑暗中站了出來,威壓四散。
霄玉殿的寒意無聲覆蓋天地,鴉雀無聲。
那一晚的諸多細節,殷列現在都還記得。
記得次第亮起的長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