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是什麼。
謝識衣說是惡,可是放眼整個天下八荒九重,或許隻有他一人會給出這個答案。
站在仙盟盟主的立場,站在彆人根本無法代入的角度。
言卿不知道謝識衣到底經曆了什麼,會說魘是惡。可是在言卿眼中,在無數人眼中——
魘是人無可救藥的病。
是具體存在的、長在識海裡的瘤。它以人的識海為子宮,慢慢長大。有朝一日張開眼、露出獠牙,就是人間噩夢。
它是遊離於空氣中的魔神詛咒,無差彆地去感染每一個人。沒有人能確定自己和身邊人是不是魔種。
秦家說查遍古籍,研究出了“除魘之術”,可是至今為止,四百八十寺內部都不願向外展現。
言卿重生後,了解了很多上重天的事。
魔種,仙盟,九宗三門。
隻有這一次下山曆練,才設身處地了解上重天各方勢力的矛盾根源所在。
如果這一次來的人,不是明澤,而是仙盟的人,恐怕這小孩子早就在黑異書變紅的一刻死了。或者更早些,在章慕詩拿命指認他是魔種的時候,仙盟就出手就殺了——不會給孫家人任何時間和資格多說一句話。
仙盟不會顧慮孫耀光無不無辜、有沒有犯錯,不會顧慮他背後的太上長老,不會顧慮四百八十寺。
無需理由的生殺之權。
言卿玩著手裡的紅線,看著孫老太太,看著章慕詩,看著孫夫人,看著孫耀光,若有所思。
他上輩子活在惡人堆裡,殺人奪命可不會牽扯那麼複雜的感情。他算是知道謝識衣為什麼對清樂城這件事都那麼冷漠了。或許章慕詩和孫家的矛盾,在他看來,連鬨劇都算不上吧。
言卿聽完孫君昊的話,第一時間是想笑。孫君昊居然那麼自信說出四百八十寺,信誓旦旦搬出秦家來。當著謝識衣的麵,還真有勇氣啊。
“娘,我怕,娘……”孫耀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大病未愈,精神惶惶,稚嫩幼小的臉上是迷茫無助,如今太過恐懼,隻能手指發白牽著母親的衣襟。
孫君昊於心不忍彆開視線說:“明道友,孫和璧已經被章小姐吃掉,冤有頭債有主,江金寺一事怎樣都該畫上一個句號了。耀光的事,我看還是交由秦家來處理吧。”
對於一個從未作惡的魔種到底該不該殺。這並不是明澤一個初下山的弟子能決定的。誰都沒想到第一次下山就遇到這樣的事,扯到浮花門,扯到秦家,扯到四百八十寺。
明澤喃喃。
“我……好,我到時候……”
言卿突然出聲:“等一下。”
孫君昊的心瞬間警惕起來,死死盯著那個讓他覺得恐懼的少年。
言卿微笑:“孫道友,我還有一個疑問,想請孫夫人和孫老太太回答。”
孫君昊唇瓣顫抖:“你說。”
言卿淡淡道:“既然多年前,孫家先祖曾用黑異書為孫耀光測過一次魘,那麼當時是什麼情況呢?”
這個問題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啊,孫耀光是魔種,孫和璧是魔種,那麼當年浮花門的太上長老為什麼不說?
言卿:“修真界包庇魔種可是大罪啊。以及,為什麼要交由四百八十寺處理。”
言卿狀似隨意問:“四百八十寺遠在紫金洲,現在事發在南澤州。我們不該交由仙盟處理嗎?”
仙盟!孫君昊愣住,豁然瞪大眼,溢滿是恐懼。但是他很快就反應過來,憤然出聲:“道友你是在說笑嗎,耀光不過一介凡人,怎麼能夠交給仙盟!”能讓仙盟出手伏誅的魔種,哪個不是屠城滅國為禍一方的惡魘!
言卿說:“我說可以給,就可以給。”
孫君昊眥目欲裂,一咬牙齒。手指間瞬間又出一枚飛羽,直飛浮花門的方向,忍怒看著言卿道:“你不用拿仙盟嚇我。既然你對當年的事心存疑惑,不如就直接問我師尊吧。”
言卿微笑,從善如流:“好啊。”
明澤愣住,按住拉他的衣袖,擔憂道:“燕道友……”單純如他,現在也能看出浮花門的那位太上長老有多護短。他們不過是忘情宗萬千弟子中的一個,談何資格去與九大宗之一的太上長老對峙。
言卿朝他一笑:“彆怕,我就是有點好奇而已。”
好奇這浮花門是不是真的和他有仇。
其他宗門的人言卿都還沒見到過,先把浮花門上上下下認識了一遍。他連鏡如玉都不怕,還怕這麼一個所謂的太上長老?
明澤咬唇,還是很擔憂:“燕道友……你……”
隻是他話還沒說完,突然自南澤州方向氣勢洶洶卷過來一道青色劍意。
劍意毀天滅地,嘩啦啦讓孫家屋簷上的瓦片齊齊翻卷,劈啪落下來——飽含怒意、殺意,好像蠢蠢欲動,要將這群忘情宗弟子各個頭顱斬下!
“小心!”
“躲開!”
言卿本來還想躲呢,結果發現這些碎瓦,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離他毫厘的瞬間,被寒光粉碎,眨眼化成齏粉。他身邊有一層彆人根本看不到的陣法為護,來自化神期巔峰的劍意,無人能近。
言卿愣住。看樣子謝識衣對他結嬰之事真的挺在意的。
他心中疑惑,為什麼?他重塑元嬰時,會發生什麼嗎?
隻是他還來不及去多想,一聲怒火震裂蒼穹,打斷他的思緒:“你們就非要針對我孫家嗎?”
旁邊的人都東逃西竄,麵露痛苦之色,識海翻湧、肺腑揪在一塊。在大乘巔峰的強者滔天怒火下,碎瓦落葉都帶了浩瀚的威壓,覆蓋整片天地。
唯一不受影響的,或許就隻有謝識衣和言卿。
身為浮花門的太上長老,孫家先祖自然不會親自前來,與飛羽共同越過山河萬裡的,是一方水霧迷鏡。
茫茫泛青色的霧氣在空中散開,隨後露出一塊橢圓形的鏡子——鏡子裡是浮花門的青蒼峰主殿。
莊嚴肅穆的宮殿盤腿坐著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老,身上也是浮花門的青藍色衣袍,邊緣白色飛羽獵獵。
他雙手放在腿上,隨後緩緩睜開眼,目光銳利如刀劍,隔空刺向言卿——
大乘期的修士,差一步入先天境。
修真界普遍認為,練氣築基金丹元嬰大乘這些階段都是後天境。
隻有突破洞虛境,擁有能夠撕碎虛空的能力,才算是真正脫胎換骨擁有與天相抗的能力,故名先天。至於洞虛之後的化神期,則是近乎偽神的存在。
先天境的強者,是可以扭轉空間的。
孫家這位太上長老雖然沒有完全到達洞虛境,可是與言卿遙遙對視,用內力去碾碎他的神識輕而易舉!
孫家先祖怒道:“忘情宗是怎麼養出你們這麼一群優柔寡斷的廢物的!我今日就幫你們師父好好管教一下你們!”
他想拿言卿殺雞儆猴。
孫家先祖揚起手,做了一個死死掐緊的手勢,眼神猙獰,看樣子是打算把言卿掐著提起來。
但是他注定失敗了。
——鏡中橫空出現霧氣凝聚的大手,威風凜凜襲向言卿,但碰都還沒碰到,就已經被一道至冷至粹的寒光劍意斬斷、毀滅,毫無反抗之力。
孫家先祖臉色煞白,收回手。
在沒人看到的地方,他掌心出現一道冰藍見骨的傷口。
——化神期。
孫家先祖驟然呼吸急促,臉色凝重起來。他重新看向言卿,雖然不知道這弟子背後是誰,又是何關係,但他還是壓下了怒意。沉沉道:“就是你要見我?”
言卿微笑:“嗯。”上輩子敢這麼對他出手的人,可能頭骨早就被放進紅蓮燈裡了吧。
言卿倒也懶得跟他廢話:“想問前輩三個問題罷了。”
“當年你用黑異書測孫和璧孫耀光二兄弟識海,測出來的結果是什麼?”
“若是魔種,為什麼不向仙門稟報?”
“若不是魔種,孫和璧所言的可以抑製魘的珠子又是何物?”
言卿說完,笑道:“前輩,請。”
孫家先祖何曾收到這種冒犯,當即怒發衝冠,重重一拂袖!他傷害不了言卿,但是那罡風刮起,整個孫府前院的人都開始尖叫驚慌,匍匐在地上瑟瑟發抖。
孫家先祖震怒:“你拿什麼身份質問我這些問題?”
言卿想了想,眨眨眼,笑著說:“以一個正義善良的忘情宗弟子身份。夠嗎,長老?”
正義善良的忘情宗弟子,這本來就是這次他下山曆練想要體會的角色。
言卿對上重天從來沒有濾鏡,他隻是對謝識衣身邊的環境有濾鏡罷了。
九大宗分割南澤州,心思叵測、爭權奪勢,想也知道不可能太平無憂。
孫家先祖冷聲道:“孫家的事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旁人插手過問。”
言卿:“怎麼處理?送去四百八十寺?”
孫家先祖聽到這個詞,麵色唰得冷下來,怒道:“四百八十寺是紫金洲秦家所建之地!還輪不到你一個小小弟子質疑!”
“我不同意。”
尖聲反對的人是章慕詩。
她都快死了,還有什麼怕的呢。
怒火重重把理智燃燒殆儘,哽在喉間的是徹骨猩寒的血。她赤紅著眼從地上爬到言卿身邊,聲嘶力竭:“仙人!我不同意!我要孫耀光血債血償!他就是魔種!——他那天//朝我笑了,他那天//朝我笑了啊。”
章慕詩伸出手,想要去碰言卿的衣角。但是言卿為了不讓陣法傷到她,沉默往後退了一步。
她迷惘地放下手,繼而抬起頭來,空洞麻木的眼睛靜靜看著眼前的少年。
看著這個——所有人或沉默或諷刺或權衡利弊或不知所措時,唯一一個為她站出來的人。
章慕詩顫抖著哭,輕聲說。
“仙人,江金寺的那一天,孫耀光朝我笑了。他不是無辜的,他不是被逼的。他坐在我妹妹的屍體上,舔著手指上的血朝我笑了……他怎麼可能是無辜的。”
另一邊,孫耀光像是被“江金寺”三個字刺激,重新陷入無法自拔的噩夢,嚎啕大哭:“娘!救我!娘!救我!救我!”
孫夫人精神崩潰,緩緩跪了下來,她一樣痛苦絕望。
滿臉淚痕地看著章慕詩,在地上重重磕頭:“章姑娘,算我求你了,你放過耀光吧,算我求求你了。”
她磕得額頭見血,說:“章姑娘,耀光才七歲,他怎麼可能有能力殺掉你的妹妹。他才七歲啊,他的一生才剛開始。”
“你那天神誌不清,一定是看錯了。他江金寺回來就絕食了三天,一直吐一直吐什麼都吃不下。”
“章姑娘,求求你設身處地想一想,如果今日被發現是魔種的是你妹妹呢……”孫夫人語無倫次,神誌不清,最後淒然笑了起來:“她什麼都沒做,她自幼被寵愛到大,她心思單純,她怕血怕痛——就因為一個生而具有的魘,就要被殺掉嗎?!”
“憑什麼?”“憑什麼……”
孫夫人一聲哭過一聲,泣血絕望。
章慕詩靜靜看著她下跪道歉、看著她磕破頭顱,什麼都沒說。
孫家先祖鄙夷地看過這兩個女人,聲音諷刺說:“看到了嗎?這就是你所謂的正義善良?”
言卿垂眸,手指纏著紅線,輕輕一笑說:“看到了。”
他往前走,墨發隨風飄揚,衣袂掠過一地的鮮血眼淚。
言卿站在了孫耀光麵前。
孫耀光愣住。
他下意識鬆開了緊抓住孫夫人衣袖的手,膽怯地往後退。
言卿微微俯身,墨色長發垂落臉側,好看的桃花眼笑起來,唇角彎彎,似有含情。言卿若是褪去那種吊兒郎當的活潑,認真起來時,總給人一種繾綣的感覺。他指間的紅線很長,落到地上,端詳著孫耀光,含笑道:“小弟弟,有沒有人告訴你。吃人其實是種不好的習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