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
言卿話都說不出來了。在春水桃花路的儘頭,不悔崖前,真的從謝識衣嘴中聽到這句話,他竟然有一種“果然如此”的恍惚。他於謝識衣,是生於靈魂的詛咒,長在骨髓的毒瘡。無法擺脫,隻能強忍厭惡,日日夜夜,警惕提防。
最諷刺的是,言卿做不出任何解釋。因為他現在無比清晰、無比冷靜、也無比真實地能體會謝識衣的心情。
言卿安靜很久,輕聲說:“謝識衣,你要殺了我嗎?”
謝識衣沒有回答他,他站在不悔崖前,自深淵之下呼嘯而生的風卷著他墨色長發,紅衣被雨霧渡上珠光,好似一路走來的血火。
言卿就站在他後麵一步,臉色蒼白,陪著他看不悔崖的下麵。
障城在人間的地勢險峻奇異,瀕臨滄妄之海、在天的儘頭。不過隔著重重山脈,也從未有人翻山越嶺去看過。
狂風呼嘯,山崖下清霧自天地生。
下一秒言卿察覺自己的手腕被謝識衣握住,緊接著整個人跟他一起從不悔崖往下墜。
錯愕的情緒還沒從眼眸裡浮起,他脖子上已經有了一隻冰冷的手,言卿愣愣地抬頭,腳下踏空。
他與謝識衣四目相對的一刻,心臟重新發顫。原來不是錯覺,謝識衣的眼睛這一刻真的蘊著血光蘊著淚。落崖驚風,他們的發絲交纏在一起。
謝識衣握著他脖子的手一點一點收緊,貼著那道劍痕,痛苦和窒息感一起襲來。
言卿出神地想,他是真的想殺了自己的吧。他若是死了,魔神是不是也會一同消失?挺好的,謝識衣從此得了清淨,他也得了清淨。
言卿沒說話,也沒反抗。下墜的時候他們貼得很近,謝識衣睫毛沾著水霧,高挺的鼻梁上淌過雨水,呼吸落在他臉上。他的眼睛過於猩紅也過於瘋狂。對視刹那瞳孔交映,以至於言卿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絕望和難過。
脖頸上的手逐漸用力,言卿緩緩閉上眼。意識昏迷的最後一刻,那些窒息感潮水般退去,隨後他聽到了謝識衣低低的笑。短促、沙啞,深涼近雪,帶著濃濃的諷刺,卻又好像很難過很難過。
言卿活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處於昏迷狀態,可是他不想醒來。
他不想麵對謝識衣,也不想麵對魔神。
他想去想些讓自己開心的事。不過他來到異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謝識衣,這些年踽踽獨行,風霜雨雪,點點滴滴也都是和他相伴的日子。於是歲月的每一幀畫麵都被凜冽的霜雪掩藏,他不敢去觸碰,不敢去夢到。
夢境隻能是一片漆黑,他就飄浮在虛無漆黑裡。這裡無邊無際,走不到儘頭,好像能從一,一直數到老去死去。
可是魔神不肯放過他。
她柔聲說:“言卿,你怕我?”
言卿厭惡至極:“閉嘴。”
魔神微笑,篤定說:“沒錯,你就是在怕我。”她終於從濃霧中走出,站到了言卿的麵前。銀色長袍、半臉白骨半臉蒼老,碧綠色的眼眸仿佛洞悉一切。魔神溫柔地看著他,輕歎道:“怎麼那麼可憐呢?連醒都都不敢醒,自欺欺人地選擇逃避一切。言卿這不像你啊——你就那麼怕我,怕到這個地步?”
言卿沒說話,當她是空氣。
魔神挑了下眉,轉眼間身軀就化為黑色的長霧,漫散在他的整個夢境裡。下一秒在黑暗儘頭,走出一個少年來,白衣皎皎、清風霽月。他就站在彼岸,眼神似落雪的湖泊,含笑喊道:“言卿。”
言卿漠然抬頭,沒有一點表情,抬了下手。隨後少年的幻影馬上變成煙霧。這是他的夢境,他能掌控一切。
言卿啞聲說:“你把我當傻子嗎?”
魔神低嗤一聲,隨後坐到了言卿的對麵:“我開始好奇了,你不怕我,你也不怕謝識衣。那麼你到底在怕什麼?你又在逃避什麼?”
“你以為像個烏龜一樣縮在這裡不願醒來就能躲過一切?”
魔神道:“言卿,你可真是個懦夫!”
“彆怕啊,這個事上沒有什麼是殺戮解決不了的。”
“你猜謝識衣屠障城是為了什麼?是他入了無情道。要斷情絕愛、了斷凡塵。他能做的那麼絕,你為什麼不能。”
“言卿,你現在就應該醒過來去殺了謝識衣。哦,以你現在的實力殺不了他,那你就把身體交給我。”魔神輕輕笑了:“當然,你肯定是不願意的。你懦弱膽小,什麼險都不肯冒。”
言卿還是把她當做空氣。千瘡百孔的心上傷口撕裂又愈合,不斷凝血結痂給他築成一堵厚厚的牆,讓他縮在裡麵,放空自己。不用去想,不用去看,不用去聽,也不用去麵對。
魔神拖長了聲音,撒嬌一般:“言卿,你理理我啊。”
言卿坐在自己築成的牆裡,閉上眼,捂住耳朵,緩緩彎下身去。
他終究不能一直昏睡。
言卿蘇醒過來時,將一切七情六欲暫時封印。他睜開眼的時候,先看到的是地上零落的白骨。這裡很空曠也很安靜,雲光聖潔,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抬頭隻能看到似有若無的濃霧籠罩在巨大的獸骨之上。這裡是哪裡?
言卿尚未反應過來,忽然聽到一聲尖銳的鳴叫。在空中盤旋著一隻不知道死去多久的大鳥,隻能白骨骷髏,見他蘇醒,突然尖叫著向他撲過來。骨鳥來勢洶洶,可靠近他的瞬間,又瞬息被冰寒劍陣冷酷擊殺。嘩啦啦,碎骨從天而降,滾到了地上。
言卿稍愣,低頭就看到自己方寸之外,有個劍刃劃出的大陣。
一時間他靜默無言。
這裡的鳥獸都巨大,言卿以白骨為杖,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也終於看清了這裡。天地交融,彙於一線。旁邊是龍骨獸首,威嚴巨大,亙古矗立在無聲的曠野。
言卿最後在埋骨之地的中心看到了謝識衣。不悔劍插在旁邊,謝識衣跪在地上,墨發如瀑,紅色衣袍漫開如血色長河。他在白骨堆中找著什麼東西,找了很久後才找到了,將它拿了出來。
謝識衣察覺到他的到來,可站起身,看也沒看他一眼。沾滿鮮血的手拿著一麵的鏡子碎片,往埋骨之地東邊走。
言卿怔怔地看著他。向他提出疑問的勇氣,早在無數個四十一裡,被一點一點摒棄。他現在就是提線木偶,孤獨又無助地存於世間。沒有親人、沒有朋友、甚至連身體都沒有。
謝識衣在乾什麼呢?
其實言卿現在根本就不敢去揣摩謝識衣的心思。
因為一去想這個問題,就會下意識問自己:如果是他,他會怎麼做。
畢竟他、謝識衣、魔神之間的關係,太好類比,也太好代入。
言卿安安靜靜。
對自我的麻痹和厭惡成為枷鎖拉著他的靈魂一點一點下墜。
言卿轉著眼珠子,看著這些安靜的荒塚,不由自主出神想:他現在要是死去可能連骨頭都沒有吧。靈魂灰飛煙滅,什麼都不剩。
“跟過來。”
就在言卿還在神飛天外時,謝識衣忽然在前方啞聲說話。
言卿跟了過去。他將自己的靈魂藏在黑盒子裡,現在大腦空空蕩蕩。
謝識衣帶著他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宮殿之前,拿出了幾塊碎鏡,將它們拚湊成一麵完整的鏡子,放在宮殿凹陷處,將其填滿。隨後轟隆隆,宮殿的大門朝他們打開。
謝識衣說:“進去。”進去的一瞬間,宮殿的大門就關上了,這裡一片漆黑,浮起了一盞又一盞的紅燈。燭火明滅,照著謝識衣一襲紅衣不減寒霜,他神色冰冷至極,身邊好像有無形的屏障,落著萬重飛雪隔絕外人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