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霄玉殿(七)(1 / 2)

言卿半跪在祭台上,指間的紅線比往常任何時候都要鮮豔,上麵殷殷淋淋都是他的血。

祭台在坍塌。滄妄海上,半邊天空是皎潔的清輝,半邊天空是胭脂色長雲。

他身體裡魔神在歇斯底裡的吼叫。

“你在做什麼言卿!你就打算這樣封印我一輩子?!”

“我告訴你,我不好過,你也彆想好過!”憤怒、屈辱、怨恨。難以置信,聲聲泣血,好似要將他碎屍萬段。

祂越說越憤怒,到後麵理智全無,隻剩惡毒瘋狂的詛咒。

“你這個瘋子!怎麼不去死,言卿,你怎麼不去死啊!”

對於魔神失去理智的怒罵,言卿隻是無聲擦去嘴角的血。他抬起頭看著天上的兩輪月亮,聲音很輕:“我不會死的。謝識衣逆天改命讓我回來,我怎麼舍得去死呢。”

魔神簡直要被氣笑了:“謝識衣謝識衣,言卿,你現在還想著謝識衣?!我看,你就是個笑話!”

言卿抬起手來,捂住自己的眼睛。魔神在和他翻臉後,直接和他爭奪身體,導致他左眼眼珠變成了碧綠色。墨發蜿蜒,紅衣異瞳,跪在落葉荒台上,跟吸食人精魄的魔物一樣詭豔。

魔神說:“你會後悔的言卿,你一定會後悔的。”

言卿:“那就等後悔的時候在說吧。”

他用身體封印魔神,從此以後,身體裡就永永遠遠多了另一個人。對於言卿來說,此後活著的每一天其實都是挑戰。必須永遠都保持清醒,才能立於不敗之地,畢竟魔神現在占據他的身體已經不需要問他意見了。

魔神緩了緩情緒,陰森問他:“你這樣活下去不累嗎?”

言卿淡淡道:“不累,你想說什麼趁現在趕緊說吧,以後就沒機會了。因為我遲早會找到方法將你的聲音意識完全屏蔽。”

魔神怒不可遏:“你做夢!”

言卿沒在理祂,他捂著胸口,踉蹌著站起身來。天空上不得誌和忘川之靈完全融合,形成了原原本本的忘川。

忘川的本體是一個小小的鼎。這一刻天清地靜,天地四方湧來如煙如霧的魘,悉數歸於這座鼎內。

九天神佛的惡念徹徹底底被封印。

從此世上再也沒有魔種,也再也不需要仙盟。

言卿靜靜地看著這一切,說:“都結束了。”

“不。早著呢。”魔神跟他一切看著這一幕奇觀,祂稍稍冷靜下來,冷笑:“言卿,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

天空上方,隻見在那黑色的長河裡,忽然有幾道魘形狀猙獰,竟然從忘川的引力中逃脫。

言卿瞳孔一縮。

魔神意料之中看著這一切,冷笑道:“忘川是上古之物,能被它吸收的隻有當年九天誅神的惡念。”

“微生念煙,紫霄,鏡如玉和蘭溪澤都是萬年後的化神期,忘川暫時都發現不了它們。”

“而它們不想被忘川察覺,就隻能找其他東西先寄生。”

“這一次,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

那些魘主動地從天上逃離,重新回到白瀟瀟的身體裡。

魔神戲謔地說:“言卿,很快你就會知道,謝識衣愛的到底是誰。”

轟!後麵的景象言卿已經看不到了,祭台灰飛煙滅,地上的荊棘和枯葉化為漫天螢火,散於天地間。

而他自空中下墜。

任何災難都需要鮮血來做終結。這一夜所有的魘歸於忘川,被寄生的魔種頃刻暴斃。

到了現在,秦家冠冕堂皇的謊言才被揭穿。四百八十寺是假的,世間根本沒有所謂的“除魘”之術,魘隻要脫離身體,人就會死。

沒有人會生而為魔,可是被魘寄生的魔種,從出生之始,早就已經不是“人”了。

言卿在下墜的過程中他聽到了很多聲音。

“燕卿!”

“少城主!”

“道友!”

他一碧一紅的異瞳靜靜看著天上的皎皎明月。血衣瀲灩像墜落的鳳凰,墨發三千,與錯亂的紅線交纏。

言卿蒼白地勾起唇角,輕輕一笑。

……謝識衣,真的好蠢啊。

無論是放血救障城,還是以身鎮魔,都好蠢。你當初做這一切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呢?

我都不需要付出生命,我還是覺得好蠢。

你呢,拿命最後又換來了什麼?

魔神說的沒錯,從它誕生的那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不死不散。這個亂世永永遠遠不會有結束的一天。

哪怕謝識衣用琉璃心作為陣眼,重啟誅魔大陣,也不過是讓它再沉睡一萬年。

在春和百年的這個輪回裡,其實謝識衣也未必會走上死路。因為他可以提前阻止蘭溪澤,提前殺了白瀟瀟,阻止魔神複蘇。但是人的欲望是無窮無儘的,總會有下一個“四百八十寺”誕生。謝識衣是南鬥帝君的傳人,他擁有天地至純琉璃心,遲早會被這亂世推倒道義兩難的局麵。

不忠,不義,不孝,不仁。一如春水桃花路每個看客嘴中高高在上的審判。

他不想他再麵臨這一切。

言卿手中能利用的最大籌碼就是忘川鼎。

魔神不知道忘川鼎還存在於世,在祂試圖將白瀟瀟的身體作為新鼎寄生時,就是言卿唯一的機會。容不得猶豫,也容不得後悔。

言卿並不覺得自己付出了很多,他在十方城跟魔神朝夕相處過一百年。用身體封印他,不過就是多了個敵人罷了,唯一的特彆就是,那個敵人是他自己。

一旦他被惡念控製,魔神便會趁機奪過他的身體,拿回忘川內的力量。

可能都不需要魔神,也許某一天他被殺戮占據理智,欲望作祟,自己就想成為天下之主。

言卿想到這裡,意識恍惚,諷刺地笑了。

……現在,他就是天下最大的隱患了。

言卿處在螢火落葉的風暴之中,身體不斷下墜,明月下濤聲震耳,各種尖叫和呐喊不絕於耳,就在他以為自己會墜下滄海時。“去。”

言卿聽到一聲冰冷的清喝。

刹那間,至純的寒光刺穿著胭脂色的雲霧,也隔開他身邊所有的碎石。

有什麼東西輕輕托起他的腰。劍身很薄,上麵的氣息肅穆冰冷,帶著不可僭越的絕對權威。

不悔。

下一秒,言卿落入一個懷抱。

熟悉的味道籠罩身體。

那雙手臂慢慢勒緊,帶著難抑的薄怒,好像是真的氣到想勒死他,可是在察覺他體內經脈流血後,又收了點力度,變得小心翼翼。

謝識衣握住他的手,接過他指間血淋淋的紅線。

言卿失血過多,意識模糊,把頭埋進了他的頸間,眼眶酸澀,輕輕喊了聲:“……幺幺。”

謝識衣沒有搭理他。

不悔劍把混亂不堪的天幕徹底劈開,分為兩半。

謝識衣抱著言卿下墜,雪衣一塵不染,冰藍的鮫紗漫散在胭脂色的雲中,如桃花結霜。

言卿的臉就貼著謝識衣脖子上的皮膚,能清晰感受他現在的肅殺和冷酷。

脖頸一線,下巴緊繃。

他有點艱難地睜開眼,看到的就是謝識衣完全不近人情的側臉,玉冠墨發下眉眼每一處都似乎浸潤了霄玉殿萬栽的寒意。

他知道謝識衣在氣什麼,可是他當時也來不及跟他商量了。

“你不要生氣,謝識衣。”

言卿的聲音很輕,因為他現在太累了,虛弱得不行。

謝識衣把他抱緊,終於開口,冷漠至極:“彆說話。”

言卿現在很累很疲憊,可是他又是真的好想和謝識衣呆在一塊。不需要說話,也不需要交談,讓他真真實實地感受這個人存在就好。他這一刻特彆想和他親近,埋在謝識衣肩頸間,不住地摩擦,呼吸又輕又癢。謝識衣一愣,但什麼也沒說,唇抿成一線,縱容著言卿突如其來親昵的舉動。

魔神說,人心可遠比魔種要惡毒。

接下來的事,在言卿的角度,就像是一出鬨劇。

白瀟瀟繼承了那四人的魘,從昏迷中醒來的第一刻就是指著他痛哭流涕。他說言卿是魔種,是魔域中人,是造成如今天下大亂的罪魁禍首。說他和梅城城主蘭溪澤勾結,意圖不軌綁架他,還害得今夜無數人暴斃。

言卿現在綠色異瞳,衣衫帶血,加上剛剛逃出來的魔域中人喊他“少城主”,幾乎坐實了他魔種的身份。

大概是因為他現在的樣子太詭異了,就連席朝雲一時間也找不到辦法,來平息眾人的疑惑。問謝識衣,要不要暫時先將人關起來。

言卿在昏過去前,聽到謝識衣低笑了一聲,輕如飛雪,卻帶著濃濃的嘲諷之意。

“你們要把我的道侶關起來?”

*

一、二、三、四、五。

一千零五,一千零六,一千零七,一千零八,一千零九。

這是一個長長的暗道,建立於雪山之中,四周冰晶一片。

言卿從頭走到尾,一共走了一千零九步。他抬頭看著天壁上倒掛的冰棱,棱麵如鏡,照出他左碧右紅的一雙異瞳。鏡子裡的青年黑發傾瀉而下,紅衣顯得皮膚更為蒼白。在這冰天雪地裡,仿佛奢靡絕色的魅妖。

言卿嗬出的氣幾乎瞬間可以成霜,赤足踩在這冰麵上,他覺得有些冷了,開始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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