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霄玉殿(十)(1 / 2)

春和百年,人間大雪。

言卿握著南鬥令牌醒來的時候,神宮內的蜃霧已經散的差不多了,他現在大腦一片空白,五感都是遲鈍的,低下頭,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心。

手指間的紅線一圈一圈繞成死結,線尾滴血的末端彎彎繞繞落到南鬥令牌上,好像這一切的緣起緣終。

“謝識衣……”

言卿臉色蒼白,唇翕動了下,輕輕念出這個名字,隨後在這片冰天雪地中,他驚醒般抬頭,扶牆起來,神色焦急地往外走。

言卿赤足行在雪地上,步伐快到紅衣獵獵翻飛,明明已經心神大亂,可他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現在不能慌、不能亂、不能給魔神一絲一毫的可趁之機。

魔神久久不言,同樣被蜃霧中看到的一切震驚到了。

這裡是霄玉殿,是天道秩序之所,謝識衣上輩子逆天改命後就死在這裡。神木荊釵和南鬥令牌,於迷霧蜃海裡,牽引出前世的所有真相,無比清晰地展示在他們麵前。

魔神緩了很久,才找到聲音,喃喃說:“瘋子,謝識衣,真的是個瘋子。”

言卿在雪蜃中待太久了,初到密道有一瞬間失明。他稍微閉了下眼,隨後扶著牆壁按照自己記憶裡的一千零九步,一步一步摸索往外走。

魔神在短暫的愣怔後,開始焦躁起來:“那現在是怎麼回事!如果謝識衣沒有用南鬥令牌,你是怎麼穿越回來的!還有謝識衣不是死了嗎!為什麼時間會回溯!”

黑暗中放大了魔神的聲音,也放大了言卿現在內心深處所有情緒。茫然,難過,後悔,一陣一陣灼燒內心。他想到了墓地的那場雨,也想到了神隕之地離開時身後那道執拗安靜的注視。

所以當初為什麼要那麼驕傲呢。回頭看一眼啊,就看一眼,哪怕一眼也好。

呼吸融化倒掛的冰棱,有冰涼的液體滴在眼睫上,言卿後知後覺想明白,原來滄妄海底他背著謝識衣走時,那個少年臉貼在他脖子上,是真哭了啊。

言卿兀地短促笑了一聲。

魔神突然詫異道:“言卿,你……”怎麼哭了四個字被祂咽回喉嚨。

言卿擦去臉上冰冷的液體,回答祂前麵的問題:“你就沒想過,這一切是天道的安排嗎。”

魔神愣了片刻,立刻勃然大怒道:“憑什麼?我的誕生我的延續,都是那些人造成的,是他們心中的惡造成這一切,天道真想要秩序太平,不如殺儘這天下人!”

言卿放下手,平靜道。

“你一萬年前就該死了。這天地間善惡本來一直都是持平的。九天神佛用命償還過錯,你誕生於他們的邪念,他們死後,你也不該存在。是忘川給了你這一萬年苟延殘喘的機會。”

路轉狹縫,言卿感到一股刻骨的寒意,他沒有往前走,也知道裡麵應該是一灘黑色的永遠不會流動的水。

謝識衣以魔神為祭,讓整個霄玉殿風雪乍停,驚雷巨響,摧毀無數山峰。

言卿喃喃說:“他們不該封印忘川的,如果不封印忘川,或許你早就被天道察覺伏誅了。”

【睡覺的時候,本座偶爾也會做夢。】

【“夢到什麼?”】

【“夢到一個黑窟窿。黑窟窿裡全是黑色的水。賊冷。”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那地方太冷了,冷死了。我們蝙蝠是需要冬眠的,冬眠知道嗎。”

“不過我記得我中途被一聲巨響叫醒過。最開始我還以為是打雷呢。直到我東晃西晃撞得滿頭包,才發現,格老子的原來是有賊在偷我家。”

“可惡的賊!”

“但是我隻是個需要冬眠的蝙蝠哇。冷都冷死了,我能有什麼辦法。我隻能繼續睡,後麵天氣暖和了,我就醒來了,出山洞了。我真是留仙洲土生土長的蝙蝠。沒騙你。”】

蘭溪澤曾經試圖在霄玉殿找到忘川鼎,隻落得個粉骨碎身的下場。謝識衣籌謀一生機關算儘,沒想到陰差陽錯,臨死之前讓沉睡在黑水之底的忘川醒來。

忘川蘇醒,也讓天道察覺到了這不屬於**五行,這世界多餘的惡。

於是時間回溯到春和百年的春。

這一年謝識衣出關。

這一年不得誌出洞。

這一年言卿在祠堂前幽幽轉醒。

言卿仰頭,看向某個未知的地方:“我就說若是霄玉殿秩序真的存在的話,怎麼會放任不死不滅的邪神永存於世。”

他抬頭摸了下自己碧綠的一隻眼,啞聲道:“嫉妒者死於嫉妒,傲慢者死於傲慢,貪婪者死於貪婪,魔神,其實你也是死於你本源的惡。”

“你想擺脫天道桎梏,你想擺脫霄玉殿……所以你盯上了我,但你沒想到,比你更先找上我的,是忘川鼎。”

他見過世間無數奇珍異獸,當初都沒想明白,這樣一個誤打誤撞到他懷裡的醜蝙蝠,為什麼一滴血就能和他結下靈魂契約。

原來都是因果。

魔神再次陷入沉默,隨後恨極怒極地笑了:“我還沒想到,你竟然願意用身體當做囚籠,永久地封印我。”

“這沒什麼想不明白了。”

言卿垂下眼睫,聲音很淡很輕:“這世間誰不是用身體做牢籠,束縛住心裡的魔魘呢。萬年前,九天神佛和你才是意外。”

言卿在暗處走了太久,剛出山洞的時候,天地白光讓他眼睛有一瞬間眩暈。

今天好像就是謝識衣封印忘川的日子,將忘川封印,也是將那些所有多餘的邪念封印,還天下太平。

言卿從沒來過霄玉殿,不熟悉這裡,但他剛出來就在風雪中看到了一個故人。

鏡如塵。

言卿有些錯愕,他現在的模樣非常妖邪詭異,墨發紅衣,血碧異瞳。但是鏡如塵好像就是在等他一樣。年輕的浮花門主溫婉從容,純白的衣袍上鶴羽翻飛,望過來時微微一笑,清瞳若水。

“言卿。”

言卿聽上重天的人喊他,一直都是“燕卿燕卿”的,隻有謝識衣一人喊他真名,就像隻有他一人喊謝識衣一樣。驟然聽鏡如塵直呼名字,他還有些不習慣但想見謝識衣的心現在已經戰勝一切,言卿沙啞道:“帶我去找他。”

鏡如塵說:“我在這等你,就是為了這事。”她似乎是見言卿現在虛弱異常,稍微揚手,周遭的風雪微微繞開,一股暖意隨著空氣貼近。

鏡如塵道:“其實封印大典已經進行到尾聲了,但是出了一點差錯。”

言卿:“差錯?”

鏡如塵道:“對,謝應處理了魔域百城城主,也處理了秦家和四百八十寺,但在封印忘川的最後變故途生。原來還有一些魘沒被收納進去。這些魘都在合歡派那位叫白瀟瀟的小弟子體內。”

言卿手指微動。

鏡如塵繼續說:“謝應坐陣霄玉殿抽不開身。白瀟瀟體內有四位化神期的修為,不肯伏誅,趁亂重傷數人逃出,現在所有人都在找他。”

言卿看她:“但你卻在這等我?”

鏡如塵微笑說:“白瀟瀟能力再大也大不過上重天,我不急於此。路過此地,想著你今日可能會出來,就停下了。看來我沒猜錯。”

言卿抿唇,他麵無表情的時候,眉眼的風流邪氣便變成深冷戾氣,看起來很不好接近。但是鏡如塵好似並不在意這些,她說:“言卿,你知道謝應百年出關之時雪停了嗎?”

言卿說:“知道。”

鏡如塵:“霄玉殿的雪是天道秩序所化,雪停了代表了什麼,我想你我都清楚。”

言卿出神了會兒,垂眸說:“我現在清楚,無比清楚。”

霄玉殿雪停了,意味著忘川的蘇醒,也代表著天道的蘇醒。

鏡如塵往前走,裙裾之下銀色流光浮動,她緩緩道來:“言卿,我是鏡如塵是雙生子,我們之間雖然有一盛一衰的詛咒,但是某種意義上我們意念是相通的。在她死後,我想了很多,魘到底是什麼?從最開始的病、到詛咒、到神的惡念、到人的惡念。”

“惡念積攢過多,就會在識海深處化為魘。鏡如玉有魘,可是紫霄也有魘。我知道鏡如玉並非好人,可是紫霄呢?”

“紫霄一生所殺都是奸惡之人,哪怕是為鏡如玉利用的那些年,也會查明一切才下手。他這樣的人,如果都說被魘所控——我和你,和萬萬人,誰又真能肯定自己不會有入魔的一天。”

言卿低頭,看著自己手裡的魂絲。他聽完鏡如塵的話,才啞聲道:“你想問什麼?”

鏡如塵聽他質問神情呆了一秒,隨後在風雪中悠悠笑開。

她回視言卿,但是眼裡卻好似籠著一團茫茫的霧靄:“因為這世上所有人都告訴我,人被魘操控的時候,是沒有理智沒有七情六欲的。可是鏡如玉在汀瀾秘境中撲了過來,她替我扛下了赤靈天火、扛下了坍塌的天壁。我知道這是她欠我的,但我就是不懂,原來被魔魘操控的人也會做出這種事嗎?”

鏡如塵說:“我就是想知道一個答案。她的嫉妒產生的那麼早,可是年幼時她喊我的每一聲姐姐都是真的,對嗎?”

她清麗的臉上看不出情緒,笑了下,雲淡風輕說:“或者,我想知道的答案是,從來都是人控製魘,不是魘控製人,是不是?”

言卿聽完,沉默一會道:“是,誕生於自身的惡念,沒有身不由己。隻是有的人願意控製,有的人不願控製罷了。”

鏡如塵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說話了,唇角笑笑,神情在大雪中看不明白。

她帶著言卿往霄玉殿的主殿走,跟他聊完鏡如玉,又跟他聊起了紫霄。

“你或許想不到,鏡如玉還沒成為浮花門主之前,也曾對紫霄有過惻隱之心,但他們誰都覺得對方蠢,覺得對方執迷不悟。”

“紫霄覺得鏡如玉多行不義必自斃;鏡如玉覺得他為了一群死人而活愚不可及。不過他們誰都叫不醒誰。”

鏡如塵淡淡說。

“紫霄少年時便凶名在外,嫉惡如仇,寧錯殺不放過,殺儘天下不忠不義不仁之士。直到被奸人所害,誤殺滿門,才讓他的性格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時懟刀是天兵神器,一怒血三尺,但是紫霄後麵的幾百年,我從沒見他動過怒。”

“他一生都在負碑而行。”

鏡如塵笑笑。

“可能他也在後悔吧。當初那個雨夜,推門的時候如果冷靜一點,不讓憤怒灼燒理智,是不是就能看清楚一切。”

其實早在最開始,就有人向他們證明了魘不是無藥可救的,可是當時沒人在意這段往事。

忘情宗看到的那片青楓林,漫漫長路通向回不去的故鄉。

他們隻看到鳳凰魔種後麵的秦家陰謀,看到一顆鼻尖痣引起的權力糾纏。

魘誕生於人的身體,就屬於自身,甚至都不需要去尋找平衡。

善惡黑白,愛恨得失,本就是相輔相成。

不必懼怕。畢竟強製剝離魘的後果就是這萬年的孽債。

走到一半的時候,言卿指間的魂絲突然微動,纏緊他的手指。言卿停下步伐,偏頭跟鏡如塵說:“等等,先去個地方吧。”

鏡如塵雖然詫異,但還是跟著言卿一道。他們二人都是當時修真界巔峰的人物,一路上暢行無阻。言卿來到了這裡的一個偏穀,兩座山峰挺拔陡峭,立在薄霧輕雪裡。

他沿著魂絲的指引,跟鏡如塵一起往穀中走,隨後看到了一個山洞。一個下山的山洞,裡麵的寒意已經散了很多,開始長出一些植物來。化神修士可是黑暗視物,但言卿之前和魔神兩敗俱傷,從袖中掏出一顆夜明珠來。

明珠照著青苔暗處滋生。

腳步沉沉回響在山洞內,如同歲月的回聲。

言卿聽到了惶恐的抽噎,和隔著一堵牆清晰的對話。

“現在九宗弟子都在找我,他們要把我綁起來,他們要殺了我。顏樂心現在也視我為洪水猛獸,我回不去合歡派了,我哪也去不了了,見水哥哥,救救我。”

“我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救救我,見水哥哥,你幫我引開靈藥宗的人。瀟瀟現在身體好痛,動不了了。”

言卿繞開石壁,沒想到在這裡看到了一個怎麼都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謝識衣處理秦家,邀天下共觀,如今這裡集聚了不少九宗弟子。

一牆之隔,是終於在南澤州重逢的燕見水和白瀟瀟。

靈藥宗的道袍清透如流紗,繡著草木圖紋,在風中縹緲。燕見水的容顏也絲毫未變。

他也參加了這次青雲大會,不過他是外場,跟言卿他們沒有任何交鋒。燕見水是回春派的大師兄,對醫藥多有研究,天賦也不錯,於是青雲大會後得以拜入靈藥宗。

燕見水眼神驚訝,皺眉道。

“瀟瀟,他們要找的人原來是你嗎。主殿到底發生了什麼,九宗和仙盟為什麼要抓你。”

白瀟瀟一下子撲了上去,哭得一雙兔子眼通紅:“見水哥哥,彆問了,我現在好痛啊,你帶我出去吧見水哥哥。”

對於燕見水來說,他從小就把白瀟瀟當未婚妻,護他愛他好像已經成為習慣。愣了愣,還是點了下頭,扶著白瀟瀟往外走。

白瀟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想到謝應坐於霄玉殿垂眸視下時看他如看死物的眼神,一瞬間痛不欲生。他手指抓著燕見水的袖子,顫聲哽咽說:“燕卿,燕卿都是燕卿那個賤人,都是他害我。”

燕見水呆住,他到南澤州後自認和那些人的差距,閉關苦修,常年呆於洞府,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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