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裡直到深夜還亮著燈, 這一場仗打到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候。()
十來個人圍著一張地形圖站著,專心聽著接下來的戰事部署。
“秦鬆帶五萬兵力……”
話未說完,剛指向寧水河的劍突然掉到地圖上——
“叮”一聲響。
眾人齊齊抬頭看向站在地形圖上方的人, 隻見蕭天淩低著頭, 單手捂著胸口。
“四哥?”蕭天琅就站在蕭天淩身邊,見勢不對, 出聲詢問, “怎麼了?”
蕭天淩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心裡莫名有些不安,忍過心口這猝然發作的抽痛, 搖頭,“沒事。”
手下人撿起劍,遞過來。蕭天淩接過,“繼續。”
*
玉州位置偏西,現在雖然已經是春天,但到了夜裡還是有些涼。
營地的夜很靜,隻有巡邏的人。
蕭天琅走上營地東邊的一個小山丘, 看到站在那兒的人,徑直走過去, “四哥。”
站在茫茫夜色中的人回頭。
等人走近之後才問:“怎麼樣?”聲音如夜一般低沉。
在蕭天淩身側站定,蕭天琅搖頭, “問過了, 上京那邊沒有任何異常。”
說完, 見眼前的人還是愁眉不展,蕭天琅追問,“怎麼了?”
剛剛失手掉了劍之後,他一直不太對勁,心事重重的。
“沒什麼。”蕭天淩回過頭,看向遠處。
風從遠處吹來,吹得衣擺輕響,沒人能看得他此刻在想什麼。
蕭天琅陪著站了會兒,壓在心底的疑問忽然忍不住,問:“四哥,你跟四嫂是不是吵架了?”
突如其來的心不在焉並不是完全沒有由來。從出征到現在,這麼久了,以往恨不得每天一封信的人這次卻半個字都沒有。倒是白月心的信每月來得準時。不過他每次也都隻是掃一眼便扔在一旁,好像那一遝又一遝的信裡挑不出來一件叫他感興趣的事。
麵前的人沒有回答。
辨不出他是什麼意思,不過晏梨這般反常,怕是跟白月心脫不了乾係。
蕭天琅遲疑半晌,斟酌著開口,“四哥,四嫂雖然是個直脾氣,對你更是眼睛裡揉不得半點沙子。但我覺得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若知道你現在是何種處境,我想她會理解你的選擇的。”
繼續說:“走到現在,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可是再想往前走,不說賢妃娘娘,父皇也斷然不會允許你府裡隻有一個王妃。畢竟……”
稍稍停頓,語氣小心起來,“二哥的前車之鑒擺在那兒。”
不敢多提,轉而又說:“晏將軍不是不顧大局之人,將軍夫人更是飽讀詩書,耳濡目染,我覺得朝堂上事未必不能跟四嫂說。不管怎麼樣,在她眼裡,從始至終你才是最重要……”
“不需要。”
字斟句酌的一番話還沒有說完,直接被冷冰冰地打斷。
蕭天琅緘聲。
“去睡吧。”沒有想接著這個話題聊下去的意思,蕭天淩留下這一句便徑直往山丘下走。
蕭天琅沉默地看著他的背影,目送著他走遠。
等人徹底消失在自己視線裡之後,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今晚的月色灰蒙蒙的,看得叫人心裡沉得慌。
忍不住歎了口氣。
*
上京這一場雨連著下了好些天,這兩天才有漸漸收住的勢頭。
夜裡微雨。
空無一人的陵山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個人,一輕一重,自石階而上。走到半腰,折身往右側走。
借著微弱月光,可以看到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後麵的人微微佝著腰,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走過一棵又一棵青鬆。
夜很靜,雨打在傘上沙沙作響。
幾乎走到路的儘頭,腳步聲停在一個墓碑前。
靜靜站著,久久沉默。
半晌,
“長公主?”落後半步站著的人出聲,聲音裡帶著關心,聽起來應該是一位上了歲數的嬤嬤。
話音落下,寂靜片刻。
前麵的人忽而冷笑一聲,帶著深深的輕蔑跟一絲難以察覺的悲哀。
“你看看,這些人多厲害,堂堂一位王妃,就這麼無聲無息地葬了。”
“聽說去漠北送信的人今日走了。”
又是一陣沉默,“都說上京繁花似錦,可是卻沒有人看到這繁華之下,全是惡心至極的蛆蟲。真是好一個疫症。人沒了,甚至連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而晏青山非但不能有半分怨言,還要三跪九叩,叩謝隆恩,留了自己女兒一個全屍?好,極好,真真是極好!”
難掩悲憤,說到最後幾近狂癲。
“長公主,小心自個兒的身子。”嬤嬤柔聲勸慰。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帶著一絲人氣兒的,沒想到,竟然又是叫我這般白發人送黑發人。”
重重呼出一口氣,滿是疲憊,前麵的人目光落在那墓碑上。
“臨到頭,你等的人竟一個也沒有來。說起來,我也是你姑母,便來送你一程。”
酒灑在墓碑前。
“安心走吧。走了也好,走了就自在了。這裡早就不是人待的地方了。下輩子千萬不要再喜歡上帝王家的男人。帝王家的人哪兒有心?隻有斷情絕愛的人才能坐上那把龍椅,管他是摯交好友還是至親骨肉,把該利用能利用的人全都利用得乾乾淨淨。情愛,對他們來說那就是鴆命之毒。”
青鬆上的水霧凝成珠,嗒嗒落下,襯得這陵山越發寂寥。
純嘉回身,望著遠處的燈光點點的上京城。
“有時候,真想一把火燒了這個地方。”
*
春天剛過,夏意方生。玉州大獲全勝的消息傳來,整個上京城一片歡騰。
梁人侵擾玉州多年,這次將其打得一敗塗地,終於出了口惡氣。
街頭巷尾,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本就戰功赫赫的楚王更是成了老百姓們口中的戰神。
巨大的喜悅醞釀著期待,仿佛整座城都在等著楚王班師回京。
*
夤夜時分,薄霧蒙蒙。
城郊一個農家小院,亮起一盞燈。
暖黃的光透過窗落進院子裡,不知名的蟲子跳向陰暗處,牆角的兩匹馬吃飽草料,打了打響鼻。
屋裡傳來低低的說話聲。
“小姐,我來吧。”流螢見晏梨起床,正要穿衣忙說。
時辰太早,一說話,聲音空落落的。
“不用,我自己穿可以。”晏梨拒絕,轉頭看到她那緊張的樣子,露出一個安慰的笑。
這次的事情沒有預想中的順利,她睡得時間長了些,醒來之後恢複得有些慢,流螢被她嚇得不輕。不過好歹也休養了這麼些天了,她自覺沒有什麼大礙。
見她人還往前走,晏梨說:“今天,明天,後天,大後天,每天都要趕路。我要是自己穿個衣服都不行,那還怎麼回漠北?”
流螢被她問住。
半晌,開口,“小姐,我們真的今天就走嗎?要不再休養兩天吧。”
這一路艱辛,流螢擔心她身體扛不住。
“現在就算玉州那邊打完仗。但是幾十萬大軍,再快也要一個多月才能到上京,再待幾天也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
晏梨穿好衣服之後,拉過流螢的手,“放心吧,我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我是真的覺得自己恢複得差不多了。早點走早點到。”
不知道為什麼,哪怕知道青雲大師找的地方不會被人發現,但是待在這裡她總是覺得心緒不安。
“而且,之前就安排好了,今天跟著去漠北的商隊走。不然,就我們兩個,太容易叫人注意。錯過今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等到下一個商隊。”
“好了,彆猶豫了。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流螢找不到反駁的話,“……嗯,都已經收拾好了。”
看到包袱,晏梨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讓你給二哥的信送走了嗎?”
“我從王府出來之後第二天就去了安國寺,讓青雲大師幫忙送出去了。”
“不過小姐,信封上寫的是‘晏二公子親啟’,信裡又隻有‘不日將回’四個字,連落款都沒有。二少爺認識的人那麼多,能知道是信是我們寫的嗎?”
說到這兒,晏梨眼神篤定,“二哥他一定知道。”
“嗯?”
“因為這個世上,隻有我會寫他的字。”
*
“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屋裡的光潑出來,小院一下亮堂不少。
晏梨站在門口,看著院牆外黛藍的天空,一雙清澈的眼裡流露出憧憬跟期待。
“流螢。”
“嗯?”
“我們要回漠北了,開心嗎?”
流螢用力點頭,“嗯!開心!”
晏梨回頭,衝著她笑,“我也是。”
寅時三刻,農家小院裡的燈熄滅,院門被打開又被關上。
兩個人背著包袱,翻身上馬,動作乾脆利落。
晏梨最後回頭再看了眼上京城的方向,靜靜停了片刻,長歎一口氣,收回目光。
揚鞭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