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江聽雲,沒想到你還真找到了契合的身體。]
天頂模擬陽光的燈泡被震碎,B館頓時陷入了黑暗。
周圍的霧氣更濃了,把所有人都隔絕於外,外圍的蜘蛛形成一個巨大包圍圈,裡麵隻剩下了殷長夏和裴錚。
宗曇的聲音,同時在兩人的腦子裡響了起來。
這聲音充斥著惡意,猶如渾濁冒著黑氣的沼澤泥地,卻偏偏以一種慢條斯理的口吻道出,聲調極其悅耳動聽。
像是堅硬的冰棱刺向了耳膜。
[失去了一切記憶,竟然還知道拿這些小招式封住我,你可真是本性難改啊。]
江聽雲張了張嘴,可說出的話也開始含糊不清。
在方才那隻蜘蛛被打倒後,江聽雲就無法再看清,陷入了黑暗當中。
蜘蛛是他的聽覺、觸覺、視覺、味覺。
唯有嗅覺是江聽雲自己的。
他們的周圍圍繞了更多的蜘蛛,有些藏在樹葉的縫隙當中,有些趴在殷長夏的腳邊,有些從石頭縫裡探出了腦袋……
江聽雲在以這種方式,窺探著殷長夏。
從方方麵麵。
這樣的行為無疑惹惱了宗曇,大量鬼力自右手泄出,濃鬱得好似沾染了藍光,如冰川山樾般處處充滿了棱角。
無數窺探的蜘蛛,被鬼力所震開。
[滾。]
在蜘蛛被毀前,江聽雲像是有幾分委屈似的,用那雙霧蒙蒙的眼瞳看向了殷長夏。
他口齒不清,讓人根本無法聽清那句話。
可殷長夏卻明明白白的聽到了一個字——
“餓……”
殷長夏:“……”
這種時候了,還想著餓呢?
他是凶宅之主,按理來說,七口凶棺的確該由他來喂食。但喂食宗曇的時候,沒幾次江聽雲就蘇醒了,殷長夏害怕喂了江聽雲,第三口棺材也會跟著醒過來。
一串接一串。
宗曇:[到處找飼主撒嬌?江聽雲,你可真是一條好狗啊。]
殷長夏頗為驚悚,這舉動在宗曇眼裡,是對他撒嬌?
無數隻蜘蛛,透過濃鬱的霧氣,每一隻都死盯著他,猩紅的眼瞳裡毫無感情。
這種硬核的撒嬌,讓殷長夏整個人抖了起來。
江聽雲:“你……我……”
宗曇氣壓極低:[彆拿我跟你混為一談。]
江聽雲頻頻望向了殷長夏,隻是近的蜘蛛,已經被宗曇殺死,隻剩下了一些隔得遠一些的。
他隻能以這樣的方式,去‘看’著殷長夏。
宗曇更加不爽。
那陰冷的視線,幾乎要實質化。
更加龐大的鬼力,從右手當中溢出。
殷長夏的身上,好似長出了薄紗般的單翼,在黑暗中展翅發光。
很快一團鬼火躥了起來,猶如銀河般隔絕了兩人。
縱使現在宗曇沒能從右手裡出來,能夠動用的力量有限,可這一個舉動,就表明了他的態度。
宗曇:[你再看?]
遠處的蜘蛛齊齊打了個寒顫,尤其是那些智力稍高的人頭蛛。
江聽雲好似急急的說了什麼。
沒人能聽懂他的話,但同為半鬼王,宗曇倒是能聽明白一兩句。
[不公平?]宗曇笑出了聲,[殷長夏的身體裡有我的鬼骨,我比你先蘇醒過來,更先恢複一部分鬼力,不公平又如何?]
殷長夏悄悄問:[這樣刺激江聽雲,會不會不太好?]
宗曇的笑容頓時收斂,陰惻惻的問:[你同情他?]
殷長夏義憤填膺,好像被人汙蔑了那樣:[我和你才是一邊的!怎麼可能同情他?]
宗曇:[……]
殷長夏漲紅了臉,演得比誰都投入:[你不能這麼潑我臟水!]
宗曇:[……那你是想喂他?]
殷長夏瞪著無辜的眼瞳:[我這麼虛弱的身體,怎麼可能承擔得起兩個半鬼王?]
頗像是被老婆抓到出軌,
然後跟老婆解釋自己不行的渣男。
不走尋常套路。
但實實在在的奏效了。
即將失控的宗曇,也像是被捋順了毛一樣,語氣輕飄飄的說:[你喂食他,就是要驚動第三口棺材的夏予瀾。除非……你真的想夏予瀾蘇醒。]
夏予瀾?
那是七口凶棺裡,唯一的夏家人吧?
殷長夏依舊守著在上個遊戲裡和宗曇的約定,並沒有動投喂江聽雲的念頭。
殷長夏詢問:[江聽雲不是吃下了那麼多水猴,為什麼還沒有停止?]
宗曇沒有回答。
殷長夏突然想起:[我是凶宅之主,所以隻有我來喂,才能消除饑餓感?]
宗曇涼涼的怪笑:[人有時候太聰明,可不是一件好事。]
殷長夏:[所以你能不能彆這麼拐彎抹角的誇我!]
宗曇:[……]
要是換了一個人,可能就反唇相譏了。
哪裡會這麼回答自己的話?
兩人的對話至此而止,殷長夏擰緊了眉頭,望向了前方:“那是什麼……?”
他們在悄悄對話的時候,江聽雲竟然不動了?
宗曇也看了過去,平靜的敘述:[以自食的方式,迅速補充缺失的鬼力。]
殷長夏:“……”
宗曇:[反正半鬼王級彆以上,就能動用這種特殊的手段。]
殷長夏嗓音沙啞:“可……不疼嗎?”
宗曇:[當然疼,啃咬靈魂的痛楚,不亞於……揮刀砍向自己的軀體。]
這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受。
殷長夏內心五味雜陳,想到江聽雲是那隻殘疾狗,心頭就生出了愧疚。
答應他會治好他的傷,卻被提前開始的遊戲,強行拖了進來。
答應他會埋了那具狗身,卻不願埋到滿是鬼物的A館,隻是用衣服將它裹住。
宗曇譏諷的對江聽雲說:[沒有鬼力竟然還想衝擊五感七竅?江聽雲,你是自己找死。]
江聽雲餓得更狠,他本就處於臨界值,無論吃下什麼都無法扼製。
那令人灼痛發瘋的饑餓感,在無時無刻的折磨他,令江聽雲甚至快要做出自食的行為。
他找到了契合的身體這麼久,如果不是這樣,江聽雲也不會一直放任著。
不是不想完全奪取。
而是沒有力氣完全奪取。
本就苦苦忍耐著,卻在看到殷長夏遇上危險時,那根神經徹底的崩斷了。
周圍的霧氣更稠,又處於黑暗當中,像是沾染了墨汁。
江聽雲已經是失控邊緣,那死死裹住靈魂的白紗,從裴錚的身體裡大量湧出,仿佛蜘蛛結網那樣,纏在了巨樹上麵。
這張巨型的網,將空間鎖死,沒人能夠出去。
那些誤入的水猴,身體開始乾癟,猶如蝗蟲過境般吸乾著一切。
自食的鬼力,讓腦內成片的空白,被衝擊成了碎片,江聽雲終於拿回了一部分,一時半會兒卻仍是混亂。
“夏家……”
“到底在哪兒?”
“不要丟掉我。”
江聽雲捂著頭,從喉嚨裡發出破碎的音節。
兩顆巨樹已經死了其中之一,剩下的這顆更是苟延殘喘。
裴錚眼瞳赤紅,在江聽雲變得混亂的那瞬間,搶奪了身體的掌控權:“殷長夏,阻止他!現在隻有你能做到!”
殷長夏手心都是汗:“我?”
裴錚:“難道你想看著他毀掉B館,讓我們所有人都無法通關,被困死在深淵博物館嗎?”
他說完這句話過後,眼底的光就消減了下去。
身體的掌控權,再一次被江聽雲奪走。
殷長夏的腦子徹底清醒了,眼神變得堅定,一步步向著前方走去:“宗曇,我可能要用些特殊手段了。”
宗曇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殷長夏想動用鬼骨,但其中之四已經被染黑,還剩下最後一次。
宗曇散漫的問:[你不害怕?]
殷長夏:“怕。”
宗曇嗤了聲,剛想罵他膽小鬼。
殷長夏:“怕右手徹底不屬於我,但我不怕你。”
這樣的話,卻像是一棵石子,丟入到了宗曇的心湖,裡麵泛起巨大的波瀾。
怕這件事的發生,卻不怕引誘這件事情發生的人。
多麼矛盾。
宗曇表情微僵,彆人向來是懼怕他的,就猶如那個唐啟澤,每每見到他幾乎都恨不得暈死過去。就連在宗曇活著的時候,大部分人都是懼怕他的。
沒想到成了厲鬼,反倒有個小騙子說不怕他。
宗曇回想起殷長夏和他的相處,似乎真的沒見過殷長夏在他麵前服軟。
方才還帶著對江聽雲的厭惡,被帶入‘過去’的旋渦當中。
如今卻因殷長夏的一句話,直接被扯回了現實,注意力竟然全在殷長夏這邊了。
宗曇:[隻要你能承受得住這份代價。]
他的聲音放肆又凜厲,像是無法壓抑本性的暴徒。
殷長夏:“好。”
宗曇如同看到了獵物時的貪婪,又如棋逢對手時的興奮,兩種感情交織在了一起。
一觸即燃。
殷長夏步步向著江聽雲靠攏,右手的鬼力施放得更大了,黑暗之中那抹藍色被染得絢麗,仿佛燃燒盛放的煙火。
江聽雲徹底失控,掠奪著所有生物,就連作為巢穴的巨樹,也在不斷乾枯。
白紗纏住了某具水猴屍體,乍一看猶如被蛛絲纏住,拖拽到了巢穴裡。
江聽雲在吃。
字麵意義上的啃咬。
此刻的他隻知本能,手上、唇角,都染上了鮮血。
這一幕充滿了危險,連那些之前隻是觀察的蜘蛛,也開始變得暴躁了起來。
隨著殷長夏的靠近,竟突然吊著蛛絲,從巨樹的枝椏爬下。
殷長夏臉上的表情都沒變,在蜘蛛靠近的那一霎那,便用右手一拳擊去,原本堅韌的蛛絲斷裂,它也摔在了地上,再沒了生機。
江聽雲的確失控,可比起其他人的靠近,明顯沒有那麼拒絕殷長夏。
可他仍舊忌憚鬼骨,眼瞳束起時,宛如獸瞳一般,不沾染世俗的任何雜質,不知道德倫理,隻一味沉溺在自己的世界當中。
殷長夏喊道:“江聽雲,那隻殘疾狗是你吧?”
江聽雲的目光從鬼骨,轉移到了殷長夏的臉上。
同一股力量,不同的人使用,原來會變得這麼不一樣。
宗曇在動用鬼火的時候,就是暴戾、吞噬一切、混亂、瘋狂的;
而殷長夏使用時,卻猶如淨化一切。
身側裝死的水猴,在感知到殷長夏靠近時,立馬拽住了他的腳踝,打算就此咬下去。
下一秒,殷長夏便拿著武器刺入它的身軀,而那邊的蜘蛛也迅速爬了過來,吐出蛛絲正準備奪取食物,卻不小心黏住了殷長夏。
殷長夏:“……”
蜘蛛:“……”
最先斷開蛛絲的,自然是那隻小蜘蛛。
但這隻蜘蛛受江聽雲控製,蛛絲十分堅韌,竟然蠢得根本弄不斷。
“你不如把我拖過去?”
殷長夏差點把‘不懷好意’四個字寫在了臉上,“想吃我嗎?保證香軟可口,比這些怪物強多了。”
蜘蛛:“!!!”
它嚇得立即躲到了岩石後麵,哪裡敢這麼做?
殷長夏笑出了聲,倒覺得這小東西有點可愛。
殷長夏站直了身體,在樹下仰望上方的江聽雲:“你一直跟著我,不過是想知道夏家的人現在怎麼樣了,我幫你找。”
江聽雲啃咬的動作一頓。
“夏……家?”
見真的有用,殷長夏繼續說道:“是啊,夏家。”
江聽雲的反應更大,抗拒、充滿了痛苦,卻又像是唯一能夠抓住的溺水稻草,哪怕那是令人灼痛的尖刀,他也朝著空氣伸出了手。
許多畫麵在腦海裡浮現,卻依舊無法連成一片。
他不惜自食也要恢複的記憶,不過是更多的混亂罷了。
江聽雲隨時會崩壞的模樣,像是處於懸崖邊上。殷長夏乘機朝他伸出了手,眼睛緊盯著他:“隻要你願意,我幫你找。”
江聽雲本來知道自己抓不住,隻是下意識的眷戀罷了。
可下方忽然間傳來了一個聲音——
長久以來所追求的無形之物,此刻忽而擁有了形狀。
變成了殷長夏的模樣。
江聽雲的身體漂浮著,從巨樹而下,靠近了殷長夏。明明已經擁有身體,可以通過自己的眼睛去看,但江聽雲依舊保持著本能的嗅。
他微微聳動著鼻尖,仿佛在分辨著什麼。
這是裴錚的身體,道具遮住了大半張臉,看不清楚長相。
溫順隻是表麵。
這到底是半鬼王級彆的厲鬼!
殷長夏心臟亂跳:“我之前答應你,幫你治好傷口,是因為裴錚提前改了進入遊戲的時間,所以才違約了。”
他想向江聽雲證明,自己並非不守承諾。
裴錚:“……”
這家夥上了他的身,又突然暴走,難不成有自己的鍋?
江聽雲儼然是誤解了他的意思,腳下的土壤在破損,突然破開了一個大洞,從下方有風吹拂了上來。
一隻被衣服包裹的東西,從洞口緩緩上升,落到了殷長夏的懷中。
原來巨樹後方的位置,還連通了棺材房。
這東西是殷長夏親手包裹住的,他自然知道這裡麵是什麼。
——那隻殘疾狗的身體。
由於被半鬼王附身過,這隻狗本身又是低級邪物,身體一時半會兒沒有腐化,還和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
殷長夏懷裡的東西沉甸甸的,就像是抱著兒子似的。
殷長夏囧了半天,無法扼製自己的聯想。
“你要我帶著它?”
江聽雲:“啊……”
殷長夏:“說話,我聽不懂。”
江聽雲仍舊是那樣,嘴裡含糊極了。
看樣子,是還沒從失控之中恢複過來。
殷長夏眼神微閃,充滿了蠱惑意味的說道:“你不是要我教教你嗎?隻要你跟我說,讓我帶著它,我就答應你。”
裴錚黑了臉,想要告訴殷長夏,附在他身上的這隻鬼物,根本就聽不懂。
不然他也不會受這隻鬼物所累,披上了一個智障的人設。
哪知道殷長夏的話音剛落,江聽雲竟然真的開了口:“帶……著……它。”
發音極緩極慢,而且語氣口吻還像是在學殷長夏。
裴錚:“……”
有被打臉。
霧氣好像在消散,比剛才薄了不少。
外麵連唐啟澤和鄭玄海的聲音也跟著傳了進來——
“殷長夏,快回答!”
“媽的,這片霧氣到底怎麼回事?”
殷長夏終於看到了一絲希望,可這根本無法保證江聽雲會不會繼續失控下去,他需要拿到更多的主導權。
殷長夏:“我帶上它了,也會幫你找夏家人,那你是不是要和我做些交換。”
江聽雲接了話:“交……換?”
殷長夏更加滿意,他不再像是剛才那樣,一直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中。
現在對外界的東西,總算是有了點反應。
殷長夏嗓音發啞:“驅散這片霧,放我的朋友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