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常言說懸崖勒馬。
他已遇懸崖, 怎麼不會勒馬呢?反而一股腦的衝撞了上去。
宗曇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
自己竟然會對殷長夏說出‘選我’兩個字。
然而宗曇卻沒能得到回答。
到底怎麼了?
這牆壁看似是厚厚的石塊,實則表皮柔軟,猶如果凍般富有彈性, 根本無法用力量強行破開。
裡麵傳來幾聲驚呼, 急迫又帶著哭音:“夏哥,你快醒醒,嗚嗚嗚。”
宗曇的氣息紊亂, 一股沒來由的懼怕湧入內心。
若是當年,誰提到懼怕這兩個字眼,宗曇隻會嗤之以鼻, 自己恐怕一輩子體會不到這種感情了。
他不貪戀生, 不畏懼死。
拋卻生死二字,這世上還有什麼會讓他害怕的呢?
然而現在,宗曇卻嘗到了這種滋味。
宗曇赤紅的眼瞳掃視了過去,那個煉獄沼澤當中,即將煉蠱般的煉出一隻厲鬼。
它們被封在了壇子裡麵, 自相殘殺,吃來吃去, 各類怨氣混雜在一起, 毒上加毒、邪上加邪,已經超越了一般鬼物。
一條黑色的手臂甩出,畸形的立在了地上, 似乎想要從裡麵爬起來。
它的四肢極長,被煉製得根本不像人樣, 身體被黑霧所包裹,從裡麵伸來顫呼呼宛如蛆蟲一樣的觸/手。
這倒不像厲鬼,而是克係怪物了。
怪物堵住了唯一進去的洞口, 不想讓宗曇和殷長夏彙合,爭取到的這段時間,足夠讓裡麵的怪物將他們全滅。
宗曇表情猙獰:“給我滾開!”
李蛹的初衷恐怕不是為了煉製這種東西。
這一次的襲擊,或許還帶著試試自己載物功能的想法。
但不管如何,他的行為加劇了宗曇的怒意,恐懼越多,怒意越濃。
就憑著東西膽敢阻撓他?
夏予瀾的鬼力皆在宗曇身上,是這具身體的穩定劑。宗曇不甘放心身體,就是不想回到殷長夏的身邊,重新再受到鬼骨的束縛。
而如今殷長夏危在旦夕,還管什麼狗屁身體?
也罷。
這具身體,又沒有溫度,到底是個瑕疵品,他何必揪著不放?
宗曇的氣息完全變了。
他不再有任何的束縛,身體周圍亮起了幾團幽藍的鬼火,一步步走過去的時候,帶著極強的威壓。
宗曇的臉上隻剩下一片淡漠,瞳仁漆黑如同陰鬱沼澤,裡麵森羅萬象,危險可怖。
鬼火如同為他開辟道路那般,一團一團的朝前蔓延,已經夠到了那團怪物。
那東西並未完全煉製成功,對半鬼王的威壓毫無反應。
它趴在了地上,脖子被拉得極長:“吼——!”
宗曇身體上的裂紋已經從臉部、脖頸、蔓延到全身,連手指都布滿黑色的紋路,就像是散開的巨樹的樹根,有種青花玉瓶破裂時的美感。
東西越美,破裂的那一瞬間才會越燦爛。
李蛹還藏在另一邊,身體虛弱無力的靠在牆上,後方亮起巨大的藍色火焰,幾乎以衝擊之勢,一點點將這個洞口吞沒。
火苗吞吐著,舔舐著,將每一寸的石壁都染黑。
曹登本來是後醒,也不知道李蛹到底做了什麼,在看到熟悉的鬼火時,駐足了許久都沒能回過神來。
這就是純粹的強大。
曹登後知後覺:“你又在算計殷長夏!?”
李蛹陰冷的掃視了他一眼。
曹登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態度極差。
他趕忙苦口婆心的勸說道:“李隊啊,你現在都這個樣子了,就不要樹敵了,咱們還是趕緊通關怪談三吧。”
李蛹:“我做什麼事,輪得著你來過問?”
曹登內心淒苦,這些a級玩家,各個都這麼難伺候!
“我哪兒敢啊,隻是我們又沒什麼勝算,何必……”
李蛹聲音蒼老難聽,惡劣的笑了起來:“誰說我沒有勝算?”
曹登忽而覺得古怪,李蛹都重傷的模樣了,哪裡還能對付殷長夏?
再說了,殷長夏身邊如鐵桶一樣,根本插不進去針,時瑤和鄭玄海都……
等等!
曹登心頭咯噔一聲,突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周迎。
可他和殷長夏不是青梅竹馬嗎?怎麼會受到李蛹驅使?
按照情報來看,周迎在之前的確和李蛹接觸過,而且周迎能進入鬼門關,直到現在都沒死,那一定是手裡有黃泉路引!
畢竟現在這批的獲勝隊伍就三支,遊戲卻沒說前幾批的獲勝隊伍名單。
這個b級場的怪談是抽選,前幾批玩家不一定輪得到手藝人。
或許周迎早他們一批通關,因為紀今棠的事而一直沒有離開鬼城,反倒等到了殷長夏。
所以他的手裡才有黃泉路引,那是通關了怪談二的證明。
這麼一來,就都說得通了。
那麼短的時間裡,這兩人還能達成協議?
曹登心臟狂跳,回憶起救李蛹的時候,他們和周迎擦肩而過時,周迎那複雜的表情。
完了!
李蛹背靠在牆壁上,伸出了將指甲剪得平整的手指,一隻飛蟬煽動著翅膀,落到了他的指甲蓋上,蟬翼撲哧著,露出一張人麵。
李蛹的眼瞳裡散發著危險的光:“明麵上是許嬌,暗地裡嘛……”
—
這一局的所有東西,幾乎全是誘餌。
那隻怪物已經全數從煉獄沼澤中爬出,用畸形的手腳趴在了洞口上,像是惡龍守著自己的財寶那樣,不肯讓宗曇靠近。
隨著時間一秒秒的流逝,多一秒煩躁和懼怕都會上升。
大片的陰影落到了宗曇的身上,鬼火所映的剪影,在地上宛如跳舞那般,不停的展露、消匿、展露、消匿……如此神經質的重複著。
“時瑤,你扶著殷長夏,那些屍體由我對付!”
“可是我們剛才合力,才勉強殺了一兩具,這裡這麼多……”
“你看好他就行了,其他一律彆管。一直叫他的名字,千萬彆停,就跟他剛才引導你思考時鈞的事一樣,要不然他會出事的。”
接下來,便聽到時瑤一聲聲傳來的哭音:“夏哥、夏哥……”
那兩個字宛如千斤重石,不斷回蕩在宗曇的耳旁。
趴在洞口的怪物仍在挑釁,身軀扭曲,顯得那樣張牙舞爪。
宗曇直視著它,一動也不動,好似暴風雨前的寧靜。
越是安靜,越是危險。
與此同時,宗曇的身體崩壞得愈發厲害,煉獄沼澤猶如汙染物一般,吞噬著一寸寸的土地,所有人都不敢靠近,隻因那裡麵會染上詛咒。
宗曇視若無睹,朝前踏了一步。
“也不過如此……”
由無數冤魂煉就的怪物,生來便不知恐懼和死亡為何物,此刻也被這聲低吟給嚇了一跳。
短暫的後退,便是更猛烈的攻擊。
它的雙手如橡膠那般柔軟,濕軟粘膩,細長的四肢顯得十分畸形,足有普通人兩倍長短,動作也不靈活,隻知道一味鞭擊。
在抽出的瞬間,幾張人臉散落在地上,痛苦的呻/吟了起來。
原來它的身體組合得根本不精密,是一個被強行凝聚的怨恨體。
宗曇的身影猶如鬼魅,躲過了這東西的攻擊,全都踏進了煉獄,任由那些詛咒糾纏著自己:“回去告訴你的主人,算計彆人的時候,就要付上幾倍的覺悟,因為保不準彆人會如何反擊,不是嗎?”
說到這裡,宗曇又低啞的說:“倒是忘了,你沒機會回去了。”
那話說出的同時,宗曇進入到了攻擊範圍,黑色的指甲變長,附著了極多的鬼火,猛地朝前一掏。
鬼核猶如心臟一般,在他的股掌之中跳動著。
宗曇的麵部是冷淡的,眼神卻帶著幾分瘋癲和失控。
怪物的動作僵在了原地,無法再繼續下去,它緩緩低下了頭,看到自己胸口已經被掏出了一個窟窿,終於感知到了驚恐。
這是它出生以來,被人以死亡教會了這樣的感情。
怪物的身體被扭曲成麻花,最終抵達了一個極限,變得四分五裂,墜落到了地上。
宗曇的身體已經遭殃,肌膚開始被染黑,猶如炭烤過後,連指尖也開始發脆。
他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便想要緩步踏進洞口。
時瑤和李玖本來在呼喚殷長夏,偶然間朝洞口望去的那一眼,幾乎嚇得他們魂飛魄散。
幾乎是燃燒起來的身體。
他熱烈得猶如荒原野火,每走一步,便碳化消散一步,當真猶如開在火焰之上的曇花,綻放時隻剩那片燦爛和絢麗。
身體寸寸化為灰燼,被呼嘯的寒風一吹就散開了。
身著灼紅嫁衣的宗曇的魂魄,終於展露到了眾人眼前。
李蛹所做的身體,不過是個劣質品,哪裡能描繪一二?
時瑤隻覺得自己被一股侵略感極強的紅色所占領,神話裡的海妖、誌怪裡的豔鬼,都能形容他的長相,不過他攝人心魂的同時,卻半點沒有柔軟,反倒是種橫衝直撞的美。
[把他給我。]
這聲音直接在腦海裡響了起來。
時瑤立即用手捂住了耳朵,感受到了走鋼絲一樣的顫栗。
太危險了。
安全感在分崩離析。
他如同保持著最後一絲理智的瘋子,不知什麼時候這根線會徹底斷開。
若說殷長夏的強大,是一種有序的強大;
而他的強大,便是一種無序而混亂的強大。
兩者所展現出來的感受完全不同,殷長夏總能帶給人各種正麵積極的影響,而他……是負麵。
時瑤牙關打顫,僵化在了原地。
李玖:“好。”
時瑤:“你怎麼能……”
李玖伸出手攔住了時瑤,眼神帶著幾分祈求:“彆說話,彆去抵抗。”
時瑤:“……”
他們兩人緩慢後退,明明想要做出不抵抗的模樣,可展露出來的樣子,卻渾身都是戒備。
直至時瑤和李玖退無可退,已經抵達了手藝人和許嬌的身邊。
時瑤見他手上完全沒有行動,便擰眉嗬斥道:“或許你就是玩家,隻不過失去了記憶,完全融合到了遊戲當中。但殺妻不是你自己的選擇?愛上許家小姐也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有謀略,有計策,這反倒害了你自己。”
倘若扮演這個人物的是個老實人……
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悲劇了。
手藝人:“……”
他漸漸猜測到,為什麼那隻惡鬼會救自己,又為什麼他會因為惡鬼的死,而恢複一些神智。
惡鬼也是玩家嗎?
手藝人僵硬的動了起來,開始製作著燈籠,原本打算算計的心情,如今隻剩下了悲愴和複雜罷了。
他真是個失敗者啊。
許嬌不明白:“你真的想替他們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