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來了。
在陳禦史率先邁出步子的時候, 孫明達便知道找茬的人來了。不止是陳禦史,禦史台的其他人也接連登場,更有不少文官與之唱和, 痛斥國子監無恥攬財。
禦史台的參奏毫不留情, 條條都想將國子監往死罪裡拉。孫明達不禁慶幸今兒上朝的是自己, 若是換了傅朝瑜他們幾個毛頭小子,還不知道要失態成什麼樣子。
孫明達在心中飛快地過濾一遍。禦史台的罪名刪繁就簡其實不過一條——國子監觸了世家大族不能說的利益。既是不能說,那麼今日的優勢顯然在他。
孫大人心頭大定。
此事是皇帝主推, 但是罵名不能用皇帝擔著, 他點了孫明達的名字:“孫愛卿, 你可有什麼要分辯的?”
孫明達走了出來, 其實這些聲討他已經在國子監跟王紀美推演了一遍,甚至還曾拉著傅朝瑜這個嘴皮子伶俐的想過對策。以孫明達這個性子肯定是要跟人辯到底的, 但是上回傅朝瑜那小子說的似乎有些道理, 與其自證,不如對潑臟水。
隻要他們潑的臟水更臟,禦史台才會順理成章地閉嘴。
是以孫明達出來的時候氣勢十足, 還抖了兩下袍子, 分明身量不高看著卻能以一當十:“回聖上,臣以為方才諸位同僚所言, 皆是狗屁不通。”
一句話,徹底激怒眾人。
禦史大夫本來都要收回去的腳再次邁了出來, 語氣不善:“看來國子監上下依舊死不悔改, 你等公然售賣曆屆科舉考題, 更在書中編製所謂的模擬題,意在揣測明年春闈進士題,其心可誅。”
孫明達反唇相譏:“敢問禦史大夫, 你就不曾為家中子弟打聽過曆代的進士科考題?”
禦史大夫張了張嘴,語塞。
這事兒,能一樣嗎?
“看來是打聽過的。”孫明達瞥過眾人,揣著手一一質問:“不知陳禦史可曾為子弟收集過考題?張大人,文大人呢……
爾等不言,想必都是搜集過的吧。你們做得,為何我國子監做不得?國子監乃大魏最高學府,下可掌黎民之教化,上可為科舉選良才。試問,若是國子監都不能搜集考卷,爾等又有什麼資格染指科舉?難不成禦史台與諸大人想要越俎代庖,將國子監與取而代之?回頭國子監的差事,一並交給禦史台如何?”
皇上心中驚呼,孫明達這張嘴似乎更勝從前了啊。
禦史台的人咬牙:“休要蒙混過關,你們國子監公然賣書,通過泄題來謀利,根本與旁人不是一回事。”
“其一,這本參考書並不貴,較之諸位同僚大肆圈地,國子監如今掙的這點不過微末小利,日後會儘數用在修繕學舍上,根本不值得一提。其二,此書與廣大學子而言可買可不買,如何選擇皆在他們一念之間,國子監又並非逼著他們購置,不過是你情我願罷了,怎麼就惹得諸位同僚一致動怒了?”
孫明達說到了興頭上,逐漸有些收不住:“亦或是,這科舉考題諸位家中子弟看的,外頭那些請不起先生、打聽不到考題的寒門子弟就看不得了?怎麼,你們天生比彆人高一等?”
禦史台憤慨,這是汙蔑,是潑臟水!
他們幾時說過自己比旁人高一等了?
孫明達句句帶刺,他這麼底氣十足不過是因為自己占理罷了,還是最光明正大的理。
他是為天下讀書人謀利,在哪兒他都有理!
世家大族那些卑劣的心思,他心裡一清二楚,他們不能宣之於口,所以隻能通過這些似是而非的汙名來攻擊國子監。更深層次的原因乃是他們畏懼了,他們害怕尋常學子得到跟他們一樣的資源,並且拿著這些資源扶搖直上,破壞朝堂平衡,打壓世家權力。
既然他們不敢說,孫明達便替他們說好了。孫明達轉而朝著皇上,鏗鏘有力地道:“聖上,諸位同僚太好麵子,不好將心中的想法宣之於口,那就由微臣來說。想來是他們心虛了,害怕這本書傳開了後自家沒了優勢,回頭連科舉都考不過平民子弟。真是可憐,家中權勢滔天、私財萬貫,竟然會畏懼寒門子弟,真是丟儘了世家臉麵。如此,不妨大方承認,權貴子弟天生就比不得升鬥小民。”
“孫明達!”陳禦史惱羞成怒地跳出來,“聖上麵前,豈容你隨意汙蔑眾臣?”
孫明達心說,不是你們先汙蔑國子監的嗎?
他瞅了對方一眼,氣定神閒:“你們能汙蔑,我便不能實話實說?”
“你難道就不是出身世家?”
孫明達嗆道:“我是世家出身,但如今我更是國子監祭酒。”
眾人不服:“世家子弟文武兼備,如何比不上平民?”
“是麼?”孫明達從袖口裡麵抽出一遝紙,上麵畫著奇形怪狀的圖標,隻見他抖了兩下,道:“此乃上半年國子監聯考,世家子弟與平民子弟成績對比的表格。”
成安順勢接過,立馬呈給皇上。
皇上掃了一眼,發現上麵是兩個奇奇怪怪的圖案,一個畫的是世家子弟分值圖,橫向是分值,豎向是人數,另一幅則是平民子弟的分值。兩張圖表對比清晰,世家那邊絕大多數是丁等,成績稀爛;貧民子弟最差也是中流,絕大部分成績為甲等和乙等。這麼一比,當真是高下立判。
這表格似乎有說明力,但是不夠全麵。
世家大族的確把持科舉不假,但是他們的學識真的沒有這麼廢,事實上,能科舉入仕的近乎七成都是世家大族子弟。隻不過這兩年能考中的那一撥優秀子弟都上去了,留了個斷檔,剩下來的二代三代們普遍不行,在上進好學的平民子弟對照之下,才會顯得這麼廢。
皇上心知肚明,但是不會點出來,如今事態發展仍在他所期望的範圍內,皇上對著成安道:“傳下去給諸位愛卿看看。”
好事兒的杜尚書頭一個接過來看,這一看便覺得有意思,再想細看的時候已經被禦史台的人給拿走了,他們看過之後臉色黑黢黢的。
杜尚書卻問:“不知這圖表是何人所作?”
他覺得可以在戶部用上一用。
孫明達道:“國子監監生楊毅恬所畫。”
楊二叔立馬挺直腰杆,他侄子還有這樣的能耐?出息了啊。
孫明達放出表格不是為了炫耀國子監有能人,而是為了佐證觀點:“國子學、太學收的大多是達官貴族的子弟,他們享受著最好的教育卻不珍惜,整日遊手好閒,但凡考試便要落後旁人許多。若是他們成績尚可那也就罷了,一樣能為國出力。可偏偏他們如此不爭氣,也就彆怪人家寒門子弟奮起直追了。朝廷開科考試,乃是為了江山社稷選取有識之士、有才之人,某些人仗著出身占據位置,還想將真正有才學之人擠出科舉,其自私自利,簡直令人發指!”
孫明達簡直不給同僚一點麵子,有人逼急了,便開始口不擇言起來:“喲,看來孫大人對世家意見很大啊?彆忘了這如今是誰在為朝廷儘忠。”
他們勞心勞力,家中子弟受些餘蔭乃是應當的。比起他們,平民百姓為國家做過什麼?
孫明達睨了他一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釁,孫明達也到了忍耐的極限了。眼下看還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來,孫明達張口就道:“張大人好狂妄的口氣!隻是不知,這大魏是天下人的天下,還是你們高官顯貴的天下?”
張大人嚇得當即跪下。
喧鬨的朝堂為之一靜。
杜尚書默默遠離了孫明達,三位不參與爭執的丞相都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國子監祭酒怎麼這麼敢說,皇上還在上麵坐著呢!
孫明達說完,也自知失言。可方才那話說完,他大抵便跟世家權貴徹底站到了對立麵,再沒有重修舊好的可能性了。事到如今,孫明達竟然有種如釋重負之感,大概是今兒懟人懟得太多了,也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孫明達竟然不過大腦便說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