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說:“陛下那日還跟楚休說,‘咱倆什麼關係’。”
“我那是……”虞錦恍悟,卻沒法跟他說清,隻得擺手,“哎反正不是你想的那麼回事!”
他一言不發,微微向她偏著首,顯在等她更多解釋。
她隻好欲蓋彌彰:“朕就是覺得……楚休人挺好的。你若非要問明白朕對他是什麼心思,那差不多就是當弟弟看吧。”
楚傾聽罷,卻判斷不出虛實。
——她的理由敷衍而牽強,但口氣倒真誠;反過來說,語氣雖真誠,理由卻過於牽強。
“真的。”虞錦看出他不信,皺了皺眉,“不論你信不信吧,朕絕不會動楚休的。”
楚傾未予置評,又說:“那若不是為了楚休,陛下又為何來與臣說大選之事?”
“我……”虞錦睃他一眼,理所當然的口吻,“你是元君啊!”
他輕笑:“臣從前也是元君。”
虞錦噎了聲。
她自然聽得出他什麼意思——他並不是第一天當元君,但過去的大事小情,她並無一件與他商量。
多數事宜她都會直接交給薑貴君,他這個元君形同虛設。
半晌無聲。虞錦本來想順水推舟地將往事翻篇,但現在點到了此處,她不得不直麵自己糾結的心思。
恍悟之後已積攢了幾日的愧疚與逃避猶如一把利劍直擊心臟,讓她頓時潰不成軍。
她心下愈發清晰地在說:她從前錯了。
認錯對許多人而言都不是容易的事,更何況她是皇帝。
上一世終其一生,她好像都沒怎麼認過錯,也沒人需要她認錯。到二十一世紀成了普通人,她倒是多多少少地認過幾次錯,可小孩子的錯誤也無關痛癢,和現下的分量不一樣。
楚傾在她的安靜中無聲喟歎,輕聲又道:“陛下若喜歡楚休,臣說不得什麼。但眼下楚家……”
“你想聽實話麼?”她忽地開口。
他倘若說個不想,她立刻就會輕鬆退卻。
可他微怔之後,說出的自然是:“陛下請說。”
她的視線落在地麵上:“我覺得從前我做過分了。”
語速很快,語調還輕。
楚傾:“什麼?”
她一時間判斷不出他是沒聽清還是感到驚詫,自顧自地呢喃下去:“那天我突然在想,其實你這兩年……也沒做錯過什麼。”
微不可尋的,他輕輕倒吸了口涼氣。
這回她聽出來了,他不是沒聽清,就是驚詫。
虞錦狠狠咬了下嘴唇,說完了最後一句話:“楚家的事與你沒什麼關係,我還是該讓你好好當元君的。”
一句句將這些說出來,她愈發覺得無地自容。
大應立國至今,曆經七八位女皇,與元君一心一意的並無一人,但每一個都給了元君該有的尊重與禮遇。
以她的母皇為例,與母皇青梅竹馬的其實是方貴君,但方貴君出身低些,母皇隻得聽從祖母之命另擇元君。
婚後即便仍不喜歡,母皇也還是好好與他生了虞錦,才迎方貴君進宮。在虞錦的印象裡,父親雖然因病離世得早,卻一直是元君該有的樣子。
唯有她,恨不得將與自己行過同牢合巹禮的元君按到塵埃裡去,隻因為遷怒而已。
其實作為女皇,她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在大應朝,朝堂上的事後宮連碰都碰不著。
她可以在楚家罪名落定後廢了他,但不該讓他過得這樣顏麵儘失、生不如死。
如今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回看這些事,她自己都覺得這實在不堪,非明君之舉。
——彆說什麼評判帝王賢明與否要看朝中建樹。不論男女,哪個明君待配偶刻薄到了這個份兒上?
她確實有點渣得史上罕見。
楚傾良久沉默,不知該如何接她的話。
她終是窘迫到極致,也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謔地起身:“朕去看折子了!”
言罷她便逃也似的想走,他又偏生叫住她:“陛下。”
足下一頓,她帶著幾分說不出的緊張轉過頭,目光帶著逃避的意味落到他麵上。
他臉上倒沒有太多的情緒,略作沉吟,隻說:“大選的事,臣知道了。”
她略微定住神,應說:“好。”
他又道:“待得眼睛養好……若來得及,臣會傳六尚局一同安排相應事宜。”
“嗯。”她驟然鬆氣,噙著笑點了下頭。
罕見的平和,而且不再是前陣子那種她獨自努力他卻避之不及的所謂平和。
虞錦心底漸漸揚起一股欣慰和喜悅,讓她笑意又漫開了些:“不著急。你養得痊愈了再說,彆勉強能看見了就撐著辦事。”
他也笑笑:“臣遵旨。”
虞錦心情複雜地又多看了他一會兒。
他們這算是……緩和一些了麼?
她原沒想過要與他達成怎樣的和睦,想著得過且過,捱到楚家罪名定下,這段孽緣也就了了。反正她不喜歡他,在他被廢後仍保他一世錦衣玉食,作為皇帝已算仁至義儘。
她無數次地跟自己說過,上輩子她或許對不住他,但這一世這樣安排,她就不欠他的。
可現下忽而將話說開一些,她忽然覺得好舒心啊!
一種說不出的如釋重負之感讓她心生喜悅,她也說不準這種喜悅究竟是從何處來的。
畢竟,她不喜歡他。
她是討厭他的,她討厭他們楚家人——她常在同自己強調這句話。
可她就是為此喜悅的難以言述,看著他的神情漸漸放鬆,她更高興了。
摸索了半天自己的心思,虞錦才勉勉強強給了自己一個解釋:她許是在拿他當“同事”相處吧。
同事之間無須有太多感情,但能合作愉快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