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是在她擱下筷子準備漱口的同時,楚傾就又開了口:“臣告退。”
虞錦這才將飄在側殿的心思收回來,瞧瞧他:“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他確是一貫風輕雲淡話不多,但現下這麼一頓飯用完,她隱隱覺得他似乎比平日更沉悶了些。
他卻一哂:“沒有。”頓了頓,又說,“隻是還有些大選的安排,臣還沒來得及過目。”
“哦。”虞錦了然地點點頭,有些疑色,但也接受了這說法,“那你去吧。也不必太急,還有好些日子呢。今天忙了大半日,不妨早些歇著。”
“謝陛下。”楚傾十分客氣地道了聲謝,便向殿外退去。外麵的天色已半黑,他讓宮人退遠了些,徑自安靜地走著。
現在這算怎麼回事。
她恨楚家,但總算不在為家中的事遷怒他了,也並未像宮中傳言的那樣看向楚休。
可她……她對他……
她竟存有那種想法。
她的那些想法若放在三年前剛成婚時,他會覺得理所當然。可現下經過了那麼多事,他已然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企圖”。
況且,他也實在不知她究竟是怎麼想的。若說她想……她想與他一享床笫之歡,一道旨意召他進寢殿便是。
卻又不見她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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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棲殿裡,內殿的膳撤出去時,側殿的門也打開了。
二人一道從側殿走出,虞錦剛要開口問問怎麼樣,視線與虞珀一處,下意識地閉了口。
她發現虞珀眼底,有光。
這是看上了啊?
那還是單獨問比較好。
――都沒看上沒關係,都看上了也沒關係。萬一一個覺得行一個覺得不行,當麵問就尷尬了。
虞錦便招呼虞珀進了寢殿,剛追問兩句,虞珀的臉就紅透了。
她不好意思明說喜不喜歡,局促了半天,憋出一句:“陛下跟前的人,自是好的。”
行。
虞錦莞爾:“朕心裡有數了。天色不早,你回吧。”
虞珀便施禮告退,虞錦又召了鄴風進來,問他:“你覺得這寧王世女如何?”
鄴風沒有半分猶豫:“下奴不喜歡。”
“……”虞錦稍稍滯了一下。
看看他冷淡的神情,她又試著勸道:“真的?是不喜歡還是暫時沒什麼感覺?她可看上你了,你要是……”
鄴風垂眸跪地:“下奴無意與她成婚,陛下若不高興,下奴聽陛下發落。”
言下之意,我寧死不屈。
虞錦不由一懵。畢竟鄴風不是楚傾,楚傾脾氣一貫很硬,若跟她來這一出她也不會意外。但鄴風平日裡都和和氣氣,這話簡直不像他會說出來了。
啞了啞,虞錦伸手扶他:“……也不至於。朕不是事先說了,你不願意朕不逼你。”
“隻不過……”她懇切道,“這可不論怎麼看都是門好親事。”
對方論身份很夠,又喜歡他。單憑這兩條,放在這個不講究自由戀愛的年代都已經是絕好的姻緣了。
況且虞錦更還清楚虞珀前途光明。站在這些客觀因素的角度講,鄴風這樣簡單粗暴地拒絕……總歸有點可惜。
無奈鄴風態度堅定:“下奴無心與此。”
“好吧。”虞錦隻得做了罷。
她若隻是個土生土長的皇帝,她可以為了宗室逼婚。可現在,二十一世紀帶回來的價值觀不允許她那麼做。
“這事隨你了。”她無奈輕歎,“朕會再安排人給寧王世女見見,跟你沒關係了。但你若什麼時候有了心上人,可要及時告訴朕。”
鄴風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點了頭:“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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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安宮裡,舅甥兩個沉默地用完一頓晚膳,方貴太君屏退了宮人,鎖眉深思良久,終是一歎:“近來倒是聽宮裡都在說陛下待元君好了,我還不信,想不到今日會是這樣。”
方雲書默了片刻:“我倒覺得不是因為元君。”
方貴太君眉心一搐,抬眸看了看他:“什麼意思?”
“舅舅,您想想。”方雲書啞笑,“陛下對元君的看法是說能改就能改的麼?從前元君在宮裡過的是什麼日子、臘月裡還出了什麼事,滿宮裡沒人不知道。那顯然不是能輕易翻過去的怨恨,如何會突然輕拿輕放?”
這些,方貴太君倒也不是沒想過。
人對人看法的改變,大多是一步步來的。譬如女皇從前能讓元君在冰天裡一跪一夜,如今變成懶得理他但也不為難他,那倒正常。
“一步到位”成會為他駁旁人的麵子,可就太奇怪了。
況且元君平日又都在宮裡,看著也做不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讓女皇的看法大為轉變啊。
方雲書又續道:“依我看,倒是那關於楚休的傳言更可信些。”
方貴太君眉頭鎖得更深了:“怎麼說?”
“你就想想,陛下對元君轉了態度,是不是從把楚休調去鸞棲殿開始的?”方雲書笑音發冷,“如今元君都回德儀殿了,他還在禦前侍奉――若說陛下是為元君高抬貴手放過了他,您覺得合理嗎?”
若說是為元君高抬貴手放過了楚休,便合該讓楚休跟著元君回德儀殿去。
現下這樣,看著倒更像是,陛下為了楚休放過了元君。
他這般一說,方貴太君倒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
楚休年紀是小了些,但陛下總歸年紀也不大,與楚休不過相差三四歲,喜歡楚休也不是多令人意外的事。
“若是這樣……”方貴太君斟酌須臾,淡聲,“倒好辦了。”
方雲書頷首不嚴。
他自知舅舅是什麼意思――元君從前再如何為陛下所不喜,也還是元君。
楚休就不同了。
楚休是個宮奴,且還不同於鄴風這樣正常入宮的良家公子,而是正經沒入奴籍的,在宮裡就不算個人。
死了也不值什麼。
趁著他還沒得封,不明不白地沒了,陛下就是喜歡他也不好大動乾戈地追究。
等過一陣子,陛下自會忘了他,也就自能再看到彆人的好處了。不論她喜歡誰,都好過楚休。
這宮裡,由不得楚家人再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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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棲殿,虞錦沐浴更衣後就上了床,卻因為說媒失敗睡不著,翻來覆去半晌之後,喚人取了奏章進來。
正好,吳芷昨日恰有新的奏章呈進來,她還沒來得及看。
吳芷在奏章裡說,附近幾個村子的情形都已經摸清楚了,大約是因為地方偏僻的緣故,情形比陛下所想還要糟糕些――識字的人連一兩成都沒有。
其中最嚴重的的一村,男女老幼共一百二十號人,就兩個人認字。平時迫不得已要寫書信的時候都要托幫著代為執筆,有信回過來,也得讓她們幫著讀。
吳芷已向村中轉達了皇令要他們識字的意思,百姓莫敢不從,但私下裡,猶能品到幾許嗤之以鼻。
有年輕人說,讀書識字有什麼用,有那閒工夫不如多種點莊稼來得實在。
有老年人道,讀書識字實無必要――他們鬥大的字不識一個,不也活到了這個歲數?
吳芷為此氣得夠嗆,覺得這些人鼠目寸光,在奏章中都多有幾分忍不住的氣憤,可想而知身在那裡更沒少發火。
虞錦反倒對此並不意外。
“讀書無用論”這種東西,在二十一世紀都還活著呢。上微博一刷,總會有人侃侃而談,說些什麼“你們讀大學有什麼用,還沒我搬磚掙得多”之類的話。
冷靜下來想,你還不能完全說這些人不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人類的發展就是這樣的,有人拚腦力有人拚體力,站在個體角度說,拚體力的人確實未必比拚腦力的過得差。
她派吳芷出去,也不是為了與這些人爭對錯。而是要站在一個跟為宏觀角度去看,為了長遠發展把這事辦妥就行。
硬去和這些大字不識一個的鄉民說道理,現下是說不通的。不是吳芷的學識不行,而是她與這些鄉民根本沒在一個世界裡,互相都沒有同理心。
所以大道理現在不必多提,用些接地氣的方法讓他們接受這件事、不抵觸地好好開始學就可以了。
開頭的一兩帶或許學得勉強,往後慢慢嘗到了讀書的帶來的生活便利,後麵自然就更容易推行。
所謂潤物細無聲。
虞錦邊先在奏章裡寬慰了吳芷幾句,讓她不必與這些閒話較真。接著複又提筆蘸墨,將自己的想法一一寫下:
“掃盲班”;
“義務教育”;
“從娃娃抓起”;
“積分獎勵製”。
……
她突然懷疑老天讓她投胎十七年又把她搞回來,是把未來世界當成治國培訓班讓她補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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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時分,禦前宮人們照例是在女皇去鸞政殿上朝時輪值。
楚休打著哈欠往殿後走,快到院門口時被個遙遙趕來的宮人攔住:“哎,楚休!”
“嗯?”他睡眼惺忪地偏頭,那人道:“花房那邊有新的花要送來,人手不夠,你去搭把手,幫著搬兩趟。”
“……哦。”他迷迷瞪瞪地一應,那人又急匆匆往院子裡去了:“你快去吧,我再喊幾個人。”
楚休隻得提一提精神,往花房去。
花房位處禦花園北側,要經過一片太液池支流彙成的小湖,小湖不寬,上有石橋,過了橋便到了。
楚休困得腦子發木,一路上哈欠連天,走得也不快。過石橋時隱隱約約地聽到腳步聲也沒理會,忽聞有人一喊:“楚休?”
楚休回頭,就見一物猛地襲至眼前!
他不太真切地感覺頭上一痛,痛感一直震到脖子,繼而不知怎的已置身水中。
再往後,他就沒太多意識了。隻覺湖水大口大口地灌進喉嚨裡,很快撐得腹中發脹,五臟六腑都被脹得不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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鸞政殿,虞錦下朝出來的時候心裡有點冒火。
需要“教育經費”這事,她過年時就與戶部說了,戶部當時答應得很好,現下要動這錢了,戶部竟開始砍價?
這原本倒也是個常規操作,在國庫空虛之時銀子必須省著花,皇帝一時興起戶部也給錢會很危險。但現下這個年月,虞錦就算上輩子許多事做得不夠好,也很清楚這時候是不缺錢的。
萬裡江山一片大好,每年的各地稅收、番邦供銀,還有由朝廷主導的各種貿易,全是白花花的銀子放在那裡。
所以戶部不肯給錢的原因她倒也明白――“義務教育”這種理念放在這會兒太標新立異了,戶部覺得她在瞎花錢。
但虞錦真真切切看到過教育水平提高帶來的好處,自然不會退讓。再說,現下正值太平盛世國庫充裕的時候不推行教育什麼時候推行教育?戰火紛飛民不聊生的時候嗎?
開玩笑。
這個時候天時地利人和,這事非辦起來不可。
於是女皇的態度異常堅定,加上這會兒大應皇權穩固,即便她還年輕,說話也仍分量不輕。戶部見她心意堅決,也就不說什麼了,戶部尚書邊是私心裡仍覺得她在瞎折騰,一邊迫於她的淫威答應給錢。
入了殿,虞錦著人上了盞清茶,平心靜氣。
宮人們都已得了鄴風指點,知道陛下上朝時與戶部起了爭執,眼下不免餘怒未消,都侍奉得極為小心,一個個都儘量假裝自己不存在。
這樣的氛圍,行至門口原要稟話的人抬頭一掃也懂了,目光就落到了鄴風身上。
鄴風會意,悄無聲息地出殿,三言兩語地將事情問清,又折回殿裡。
行至女皇身邊,他輕聲開口:“陛下。”
“嗯?”虞錦看著奏章,緩了緩才將思緒拉回,抬眼看他,“怎麼了?”
“禦花園那邊……”鄴風的麵色透著不安。
這樣的神情鮮少在他稟話時出現,他見過不少大風大浪,無關自身之事大多已不足以讓他掛心。
這回他卻如鯁在喉,滯聲好生緩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禦花園那邊出事了。”
“楚休,落水了。”
“什麼?!”虞錦大驚失色。
鄴風忙續道:“索性發現及時,已救上來了。”
虞錦又問:“人呢!”
鄴風說:“禦花園離德儀殿近些,便先送去了德儀殿。”
“快傳太醫去。”虞錦邊說邊往外去,“朕去看看。”
德儀殿。
女皇趕來時撞上的正是殿裡的一片混亂,昏迷不醒地楚休躺在床上,太醫一下下將他嗆進去的水按出來,枕頭都快被浸透了。
虞錦無聲地擺手製止了宮人們施禮,舉目看去,之間楚傾立在離床榻兩步遠的地方,平日見不到什麼情緒的臉上冷如寒潭。
“元君。”她行上前去,他沒什麼反應。
“元君?”她又喚了聲,他猛然回神,一揖:“陛下。”
她忽地不知該說點什麼。
問問楚休怎麼樣了?太醫也才剛開始救治,他多半也不清楚。
寬慰他兩句?她知道他們兄弟情分有多深,出現這種意外,嘴皮子一碰的寬慰有什麼用。
鬼使神差地,她抬手握住他長揖間交疊而出的雙手:“彆擔心。”
楚傾微滯,抬眼,剛好迎上她也存著驚悸的雙眸。
她的眼睛很好看,明澈動人,羽睫修長。那份驚悸讓它輕輕顫著,將她一貫維持得很好的從容外表擊碎了一點。
她這樣捏著他的手,他就隻好維持著長揖的姿勢僵在那兒,一時其實有些尷尬。
她卻沒有察覺,也沒鬆手,定定地說完了後半句話:“不論怎麼樣,我們儘全力救他。”
“我們”?
他思緒凝滯,手也輕輕一顫。
她忽而回過味來,驀地將他鬆開,彆開臉,一聲微不可尋的咳嗽。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地麵上,沉默著也緩了會兒神才又開口:“陛下坐。”
“嗯。”她應一聲,也不看他,就轉身行去了羅漢床那邊。
桌上鋪著紙筆,她隨口要讓宮人挪開,定睛倒一愣。
――他的字真好。
字如其人,與他一樣清雋俊逸。
很快,他跟上來,徑自將紙筆收了收,遞給宮人拿走。
坐到榻桌另一邊,他斟酌著開口:“陛下,臣覺得楚休這事,出得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