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傾你混蛋!”她哽咽著破口大罵。
楚傾被她罵得微懵,眉心微微凝出一道細線。想了想,他站起身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尋出一方絹帕,折回來遞給她。
她哭得顧不上接,他就姑且將它放在了一邊。
心下略作斟酌,他緩緩道:“陛下不必這樣為難。”
“大局為重,楚氏一門蒙冤而死,總好過江山動蕩。天下蒼生都還指著陛下,陛下不能讓有心人抓住話柄,惹是生非。”
虞錦哭得更凶了。
她覺得自己該克製,就硬生生繃住,捂住嘴抬起頭,迎上的是他的堅定和平靜。
麵對生死卻事不關己的態度最讓人難受。
他淡泊地看著她,眼中甚至能尋出幾分鼓勵;她抽噎地看著他。對視了半晌,她終於斷斷續續地問:“楚傾你……你早就不想活了是不是!”
他一怔,遂恍然驚覺,自己方才全沒多想這件事。
他的怔神讓她眼淚又湧了一陣,剛剛乾了一點的淚痕又被潤濕,掛在臉上,像兩條汩汩流淌地小溪。
他後知後覺且還不太確信地意識到,她是不是有些不忍殺他。
他沉了沉,便說:“臣沒有。”
頓一頓聲,他又道:“一切聽陛下安排。”
他確是說不上“早就不想活了”,隻是她突然提起這事,他自然而然地覺得如果全家都要去死,他是死是活也沒什麼不同。
是的,他沒想求死,也沒想活下去,隻覺得隨她就好了。
他好像對這些沒有太多感覺。一年前他覺得保住了楚休與楚杏就很好,如今能再多保住幾個人,更已心滿意足。
至於他自己,他沒想過。
“你……”難過到了極處,虞錦反倒笑出來。
說不出的憋悶讓她想激出些他的情緒,覺得他與她或爭或吵都好,怎樣都好過這樣的渾不在意。
鳳眸微眯,她凜凜道:“那朕若要宮正司動刑從你嘴裡逼出一份口供呢?”
他短暫的怔忪,還是平淡如斯:“陛下想要什麼樣的口供?”
“……”虞錦慪得忍無可忍,悍然摔了酒碗。心底的愧疚被他的全盤接受越推越高,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薄而利的小刀,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
瓷碗砸碎的聲音一響即止。
桌上沒有多餘的酒碗了,楚傾眉頭微鎖著,翻過一隻倒扣在茶壺邊的茶杯給她。
他不懂她的情緒為何會這樣激烈,但覺她既心裡不痛快,喝個大醉或許也好。
他曾也借酒消愁過,不是在進宮之後,不是在楚家落罪之時,是在他很小的時候。
那時他被迫離開太學,一切願望儘被至親之人親手折斷。
數日的反抗無果之後,他翻進了長姐楚枚的院子,偷了兩壺烈酒。
一壺讓他飲得大醉,另一壺在他酊酩大醉間被澆到那一本本他本就不該看的書上,被他一把火燒了。
等到一覺醒來,他就平靜接受了一切。平靜得好像從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他一夜之間成了讓長輩們滿意的樣子。
他便默不作聲地給她倒酒,瓊漿穩穩地往杯子裡灌著,忽而又聽到她的冷笑:
“嗬,那朕若翻你的牌子呢?”
他的手一抖,酒壇的口又大,頓時灑出一大片,又沿著桌沿淌到她的裙子上。
她卻顧不上。她盯著他的眼睛,隻鬆氣於他終於有了些情緒波動。
跟我吵一架,求你了。
她想。
不為讓她說服自己辦了楚家,隻為宣泄一下情緒。
若他肯與她吵上一架,她會比現在好過許多。
她胸口憋得厲害,不由自主地推己及人,迷迷糊糊地想他該比她更難受吧。
以手支頤,她一壁揉著太陽穴,一壁揣摩著他的脾氣,蘊起幾縷笑容,緩緩言道:“你長得這麼好看,夫妻一場卻沒睡過,倒讓我覺得可惜。唔……要不這樣,我把你廢了,找個好地方把你關起來,錦衣玉食地養著,需要的時候,就找你去解個悶。”
饒是沒有看他,她也感覺到近在咫尺的人一分分地慌了。呼吸的聲音變得局促,錯愕了半晌,不敢置信她能說出這樣的話。
她靜等著他發作。
傲氣如他,或許不怕廢、不怕死、不怕動刑,但決計忍不了這種羞辱。
她猜對了。
她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周遭的氛圍冷到極致,而後,便聽到他開了口。
“陛下拿臣當什麼了。” 他的聲音像從寒潭裡探出來的,冷得人打顫。
來,罵我,跟我吵一架。
虞錦想。
人總需要宣泄情緒的,你罵出來,遠比永遠這樣清清淡淡的好,我也痛快一些。
她接著想。
他因為她的沉默,語氣一厲:“陛下!”
她抬眼看他,他眸中一片陰翳。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色,就像好看的皮囊下掩了一頭猛獸,隨時要呼嘯而出。
來啊,宣泄出來。
他必定是比她更難過的。
三年,她從來不敢問這三年他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憑他韌勁再強,心裡也總是難受的吧。
從前她還可以自欺欺人地說她不在意,他難受也活該,誰讓他楚家一家子奸佞。
但現在,這個理由用不了了。她沒法再跟自己說他活該,無可控製地心疼起來,想做點什麼,讓他好過一點,讓她自己也好過一點。
她靜靜看著他,看著他眼底的怒意在幾秒內升騰到極致,又在一息間驟然散去。
現在不是放縱脾氣的時候。
楚傾竭力壓製住了情緒。
她才剛願意鬆口放過楚家幾人,他不能在這種時候惹事。
手在廣袖中緊攥成拳,他強自緩了兩口氣,盯著桌麵,臉色鐵青。
“……”虞錦知道他不會發火了,強笑一聲,搖搖頭,將碗裡的餘酒一飲而儘。
“沒勁。”她喃喃低語,仿佛剛才的話隻是在成心逗他,現在又因他的不回應而興致缺缺一樣。
放下碗,她不打算再喝,覺得腦中迷糊得愈發像一團漿糊,她從桌邊撐身起來,想去床上躺一會兒。
“……陛下。”楚傾滯了一瞬,還是起身扶住了她。
她沒亂如麻的心事攪得煩得很,不耐地推他:“滾,你彆管我!”
他好像沒聽見:“陛下喝多了。”
“你彆管我!”她借酒胡鬨,拚儘力氣推他。他不鬆,她就開始亂掙亂打。
“啪”地一聲脆響,虞錦猛地抬頭。
楚傾微偏著臉,麵容僵住。
腦子裡一陣嗡鳴,虞錦酒都醒了三分。
“楚楚楚楚傾……”她慌了,慌到舌頭打結。
打人不打臉,何況是這麼一個骨子裡傲氣的人。
宮裡掌嘴也是個大事,就是她從前那樣變著法子折辱他的時候,都從沒想過動手打他的臉。
“我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她局促到手懸在半空裡,不知道往哪兒放好。
真的不是故意的,她剛才隻是在借酒撒風而已,到處亂打發泄一下心裡的不痛快。
“楚……楚傾……?”她愈加心虛,再叫一叫他,就不吭氣了,隻驚魂不定地看著。
他淡然對上她的眼睛,在她的驚慌中,終於又讀到了她的心事。
“你若是生氣,你說出來好不好……”
她在想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