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躲在西側殿裡溫存了一會兒, 咿呀兒語從東側殿傳來。虞錦眼睛一亮:“小醒啦!”
說著就拉他出門,一同去東側殿。虞剛睡醒一覺,坐在搖籃裡打著小哈欠, 看見母親進殿就一骨碌爬起來, 伸手要抱抱。
乳母識趣地退出去, 虞錦將小抱出搖籃, 指指楚傾:“你看這是誰?”
小認認真真地盯著楚傾看,看了會兒, 皺起眉,全然沒了曾經黏著楚傾的親昵,眼中隻有迷茫。
虞錦心底一陣難過。
楚傾端午出宮時她八個月大, 如今已有一歲。四個月沒見,她忘了他是誰了。
莫名的心虛讓她不敢正眼看楚傾, 偷偷覷了一眼,卻見他眼底溫柔如舊:“就知道你忘了。”
他伸手:“來, 爹抱你玩。”
虞錦自不能不讓他抱,心裡卻有點忐忑。因為小雖然是個脾氣不錯的小孩也仍難免怕生,不熟悉的人若想抱她, 她是會鬨的。
但大概是父女連心的緣故, 小被楚傾接到懷裡並沒有什麼大反應,隻是稍微有點緊張, 扭過頭來盯著虞錦,俄而又回過頭警惕地看看他, 而後猶豫著抬手, 小手摸摸他的鼻子。
楚傾一下子笑出來, 轉身大步流星地坐到窄榻邊坐下,將她放在膝頭。虞錦暗自鬆氣, 坐到楚傾身邊,小又很快不老實起來,在楚傾懷裡皺著小眉頭扭動掙紮。楚傾疑惑地放她下地,她就屁顛屁顛地走去了桌邊,把果盤裡最漂亮的那顆大鴨梨抓了出來。
折回楚傾窄榻邊,她將鴨梨一遞:“吃!”
“哈哈。”楚傾將梨子接過,“你吃不吃?爹讓人把梨子打成泥,我們一起吃?”
這句話太複雜了,小聽不懂。楚傾便直接吩咐宮人去打果泥,吩咐幾句話的工夫,餘光看見虞錦扯了兩個哈欠。
“困了?”他問她。
虞錦無奈:“藥勁兒還沒完全過去,暈得慌。”
“那你再去睡會兒?我陪小玩,沒關係。”他道。
虞錦想想也好。小都不記得他了,這些日子必要讓他們多熟悉熟悉。再說又還有乳母,擔心他自己帶孩子出問題是沒必要的。
她便哈欠連天地回了寢殿,挑了套舒適的寢衣來穿。頭剛沾到枕頭那陣暈眩就牽著困倦一起泛上來,將她一把拉入夢鄉。
再醒來時已是天色半黑,虞錦緩了緩神――藥勁可算是完全過去了。
她神清氣爽地起身,問鄴風:“元君人呢?”
鄴風道:“還在側殿。”
虞錦就又去了側殿,進門就看到楚傾仰麵躺在窄榻上,虞趴在他胸口處,呼呼大睡。
夕陽餘暉從窗中斜映進來,將他們攏在光暈裡,將這畫麵勾勒得柔和溫馨,她隻目光一掃就不禁露了笑意。
她走上前,楚傾偏過頭,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虞錦點點頭示意明白,坐到床邊,聲音壓得很輕:“彆讓她趴著睡,我叫乳母進來?”
“好。”他含笑一應,徑自先將小抱起。小不由醒了兩分,他輕拍著她的背哄了一哄,她就又睡熟了。
虞錦躡手躡腳地溜回殿門口叫乳母進來,楚傾將小交給乳母,問虞錦:“餓不餓?”
“有點。”她頷首,“我傳膳,我們一起用?”
他又應了聲“好”,他們已經許久沒一起用過膳了。
虞錦便興致勃勃地吩咐禦膳房備了火鍋送來。她覺得火鍋涮起來熱鬨,比吃菜有趣多了。
兩個人邊聊邊吃,幾個月沒見麵,都憋了一肚子的話。
其間楚傾踟躕著問了句:“這幾個月我不在,後宮有沒有什麼人……”
“沒什麼事。”虞錦搖搖頭,“有顧文淩管著呢。”
“不是,我是想問問……咳。”他不知如何啟齒。
虞錦一怔,看一看他,明白了。
“我咬你啊!”她瞪著他,往他碗裡夾了兩片牛肉,“我都快得相思病了,你懷疑我紅杏出牆?”
“……這怎麼叫紅杏出牆呢?”楚傾好笑中有幾分費解。後宮的人本來就是她的人,紅杏出牆這詞用來跟通|奸一樣。
“就叫紅杏出牆。”虞錦繃著臉,“咱倆誰對彆人有意了都叫紅杏出牆。”
頓了頓又道:“我才不乾那事。你要是敢,我也跟你沒完!”
楚傾嗤地笑了聲,也給她夾了兩片牛肉:“我隻是問問,彆生氣。”
“嘁。”她低頭吃肉,嘴裡小聲嘟囔,“你醋壇子!”
楚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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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晚二人自是不會分開,芙蓉帳暖中,將欠了四個月的春宵都度了回來。
翌日上午,楚薄又來覲見。虞錦隻道她是要問安王的事,與她將查辦事宜說了個大概。語畢楚薄卻半晌無聲,虞錦疑惑地看她,將她頗有為難之色,不解地主動道:“你有什麼話,不妨直說吧。”
“……陛下。”楚薄為難之色未減,啞了啞,道,“臣心裡放心不下,不知元君……”
“我沒事。”楚傾從寢殿中走出來。
他已在門口聽了一會兒了。這幾個月他與母親之間的相處比之以往雖平和了不少,卻也並沒有多麼親近。他便擔心虞錦與她主動說起前因後果,引得她不滿他乾政,再與虞錦生出什麼口舌間的不快來,就在側殿裡等著勸架。
他沒想到她會真的這樣擔心,想了想,直言而道:“我與陛下不曾生過嫌隙,這幾個月來的爭吵不睦,都是為了請安王入甕罷了。”
楚薄眉心微微一跳,目不轉睛地緊盯了他一會兒,卻一個字都沒說。
而後她籲了口氣:“那便好。”又向女皇一揖,“臣告退。”
“?”虞錦目送她離開,腦袋上跳了個問號。
怔怔地看向楚傾,她詫異說:“她怎麼不說你了?”
“說來也有點話長。”楚傾苦笑,想了想,將來龍去脈與她說了個大概。
虞錦聽得咋舌:“那你們現在……和好啦?”
楚傾想想:“也說不上。”
“和好”這個詞放在這裡,聽來好像他們能如尋常母子一般,這有些重了。
母親給過他太多痛苦,曾經的那個“林頁”也是這樣被扼殺的,如果沒有虞錦,“林頁”永遠也活不過來。
所以想要真真正正地“和好”不是那麼簡單。忘記傷痛的故事許多都太過童話,冰釋前嫌的結局完美到不切實際,實際上並無那麼容易實現。
“隻是翻過去了。”他尋了個更合適的說法。
翻過去了,放過彼此。傷痕既被留下也被掩埋,他們都可以對自己寬容一點,也對對方寬容一點,不必再像從前一樣一見麵就都豎起一身尖刺,劍拔弩張。
“也好。”虞錦緩緩點頭,“那沈宴清的事呢?你們和她提過了嗎?”
楚傾頷首:“楚休自己提了,母親沒意見。沈大人那邊據說已備好了禮,隻等陛下下旨準她成婚了。”
暗衛是不能隨便成婚的,拖家帶口乾這行就多了被人拿住把柄的危險,想要成婚必須有皇帝親自點頭。
虞錦輕聲籲氣:“那我得快點把安王這事了了。”
這事了了,沈宴清才能清閒一點,好好成婚去。等再過兩年鄴風孝期滿了,她就給鄴風和虞珀也賜婚,省得這對苦命鴛鴦隻能在宮裡偷偷摸摸約會。
――想著這些,虞錦突然有了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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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間,刑部與大理寺已一起忙了三個月,臘月的時候,一本厚厚的奏章連帶供詞、人證、物證一並送進了鸞棲殿。事情查得差不多了。
虞錦以為自己看到這些東西時會很生氣,但可能是因為自己大獲全勝而且事情又已過了三個月的緣故,她完全不氣了,讀奏章的心情跟看似的。
“哦嗬,怪不得上輩子她去了太學嘞。”月明星稀,寢殿內爐火融融,女皇盤坐在羅漢床上啃著冬棗咂嘴,“這是要慢慢散播輿論洗腦讀書人,搞我呢!”
楚傾讀著書抽神點評:“心思深沉。”
“西北果然被她滲透了!媽的一直在跟將軍們搬弄是非,怪不得西北後來反了!”
楚傾翻了頁書,頷首:“步步為營。”
虞錦手裡的奏章也翻了一頁,讀了幾行,樂了:“嘿,你猜猜她為什麼安排了這麼多卻一直沒殺我,最後自己也沒登基?”
楚傾這回好奇了,放下書看她:“為何?”
“她是想做得滴水不漏,所有的安排都是放長線釣大魚。想一步步毀了我的名聲再最後一舉推翻我,讓自己縱使謀反也仍是民心所向。”
楚傾皺了皺眉:“所以呢?”
既然如此,她怎麼最後也沒謀反?
虞錦將折子一放:“她這線鋪得也太細水長流了。”
“?”楚傾猶是不解,虞錦咧嘴樂:“約是二十年後,她就死了,但我往後又活了二十多年。”楚傾:“……”懵了半晌,他訝然開口,“竟是因為這個?!”
“哈哈哈哈人算不如天算吧!”虞錦道。
她先前也沒往這處想,隻道虞繡是自己壓根沒想繼位所以一直等到她離世才讓虞玖來奪她女兒的皇位。如今這樣看下來,方知虞繡壓根就是失算了,或者說是人算不如天算。
野心勃勃也好雄心壯誌也罷,在各種故事裡都能平平穩穩地走到最後,那是因為劇情需要與主角光環的加持。但在現實中,恐怕更難以避免的總是生老病死,是令人唏噓的“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虞繡不急不緩地一步步設計著,從文臣到武將都安排好了,卻獨沒料到自己會先離世,而她反倒活了個“超長待機”。
楚傾銜著笑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會兒,她也回看:“怎麼了?”
“我在想你活得好長。”以手支頤,他按了按太陽穴,“不知我能不能活那麼長。”
虞錦一怔,心情忽而墜入一片無邊的恐懼。
是啊,她的壽數她是知道的,可他上一世的此時早已死了,原該有多少年壽命沒人清楚。
若他死得比她早怎麼辦?若是……若是早很多怎麼辦?她已經習慣有他在身邊了,假如他沒了,她大概會覺得春夏秋冬都黯然失色,酸甜苦辣也沒了味道。
她怔怔失神,楚傾驀地又笑了聲,搖頭:“罷了,何必庸人自擾。能活一天便好好活一天也就是了。”
“……嗯。”虞錦也硬將愁緒抽開,換個個話題,“江南水災的事,那幾本折子你看完了嗎?”
“看完了。”楚傾頷首,“治災無非也就這些辦法。倒是你所言的修築大壩之事,我覺得該辦。”
虞錦歎氣:“戶部心疼錢,跟我爭了好些日子了。”
“心疼錢也得辦。”楚傾邊說邊起身,去書案前找了找,拿了個本子給她,笑說,“你平日忙,我替你算了筆賬,可以直接拿給戶部看。”
虞錦接過來翻了翻,是估算水災損失的賬。
水災確實很費錢,不論規模大小,死人和淹沒糧田都是難免的,這都要朝廷出錢善後。此外還要修繕傾塌房舍、給災民撥錢撥糧,哪一項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流出去。
楚傾在賬麵上以中等規模的受災程度進行估算,算下來若有水壩免去這些損失,約有十五年就能收支平衡,往後再省下來的錢就算淨賺。
虞錦皺了皺眉:“可是水災也不是年年都有,戶部清楚的。”
“這我也知道。”楚傾一哂,“但有個明明白白的賬總會好說話一些,你試試看。”
“也行吧。”虞錦點著頭,著人將冊子放到了正殿去,打算後天接著跟戶部唇槍舌戰。
至於明日,她另有大事要辦。她打算去見見虞繡,和她談談。
因為這一大盤棋細想下來還是有些奇怪。古往今來,但凡有魄力謀反者,自也多能應付朝臣的口誅筆伐、抵得住旁人說她名不正言不順。反正成則王侯敗則賊,但凡她能贏、日後又能當個好皇帝,史書上就不會把她寫得太差。
可虞繡不是這樣的。虞繡似乎一丁點的罵名都不想擔,非要自己完完全全地“名正言順”,所以才會將路鋪得這樣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