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盒子。盒子通體黑色, 花紋古樸, 像是收納著什麼長物。繪理想了想, 收下了對方送來的禮物, 礙於禮儀, 她並沒有第一時間拆開,而是收好了起來。
“是什麼東西呀?”她玩笑似的開口問道。
源賴光也微微笑了起來。少年的麵容介於青澀和成熟間,白發被束了起來,露出白皙飽滿的額頭, 他眯起眼睛, 對著繪理露出笑容的模樣實在是賞心悅目, 繪理托著下巴看著他, 心情很好下, 也跟著微笑。
然後就是莫名地沒說話。
兩個人麵對麵的坐著,源賴光不緊不慢地為自己斟了一杯茶,又態度自然地為繪理拿過另一隻杯子, 也為小姬君倒上一杯熱茶, 騰升的白霧微微模糊了人的視線。
日光明亮, 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桌上,斑駁起光影。
繪理透過白霧看他, 隻見到源賴光垂著眸子,神色看不出什麼來。
就在繪理想著,要不要說些什麼東西來作為話題時, 對方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 然後再唇邊露出一抹笑意來。
“姬君想知道大江山的事情嗎?”
他說話的時候的語調也是不緊不慢的, 帶著貴族特有的腔調,明明一開始還有著幾分少年的明朗,此時卻像是驀然成長了一般,對方身上似乎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情,氣質沉澱了下來,相處時雖然還是和舊時無差,但細微之處仍然是顯露出了不同。
起碼以前,源賴光在她麵前還不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可現在,他似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裡成長了許多,哪怕此時嘴角噙著淡淡的笑,給人的感覺到底多出了些什麼。
繪理心裡是很想的,但她那種莫名奇怪的感覺又突如其來地浮現,這種幾近直覺的預感讓繪理收回了即將開口的話,她努力表現得不在意,然後才端著架子,用一種很不在意的口氣開了口,就像是因為他偶然提起,才禮貌地接過他的話題一般。
“發什麼了什麼嗎?”
語氣矜持,表情無辜,態度說不上冷淡,但也談不上什麼熱切。
像是被小姬君這幅模樣取悅了一般,源賴光眼中就流露出幾分笑意來。他微微俯身湊近,身上好聞的熏香便傳來,說不清是什麼味道,似蘭非蘭,揉和著桂花的甜香,比起臉上的笑,源賴光的聲音更是溫柔了幾分:“姬君不用再擔心了,我已近,為你報仇了。”
繪理:“!”
她條件反射地退了退,才望進對方一雙深色的眸子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繪理的錯覺,在她下意識因為不自在退縮時,小姬君似乎見到源賴光眼中的笑意有些冷淡了下來,可他依舊什麼都沒做,而是繼續不緊不慢地和她說起消息。
他告訴繪理,藤原氏和源氏一同前去大江山討伐,告訴繪理,渡邊綱親自將茨木童子的手臂斬了下來,為她報了仇,告訴小姬君,從此她可以安心地留在平安京中,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怪,都不再有人膽敢傷害、也沒人能夠傷害她。
對方說這話時,麵上仍帶著幾分笑意,絲毫不覺他的話,會給繪理帶來多大的震驚。
說實在的,繪理有些被嚇到了。
在她的認識中,源賴光雖然是小夥伴之一,比起旁人,更值得親近信賴,可是她自認為和對方的感情沒有深厚到一定的地步,可源賴光說起這些事時,分明是把他自己放在了一個很微妙的立場,微妙得就像是……像是丈夫和妻子保證說:“從今之後,沒有人能夠越過我來傷害你”是一樣的性質。
繪理都以為自己昏迷的不是三天,而是一覺把三年都睡了過去一般,而源賴光就是她昏睡過程中癡心守著妻子的丈夫一般。
她縮了縮,沒有敢繼續開口,有些謹慎地捧起杯子喝茶,就是不開口。
源賴光也不是非要等到繪理的回答,他又笑了一聲。
白發紅眸的貴族少年漫不經心地眯著紅眸,額前碎發染著的紅色就像是三途川裡盛放的紅色豔蓮,襯得那張精致白皙的麵容多了幾分肆意邪氣。
他眸光不明地看著像是鴕鳥一樣縮著不說話的小姬君,唇邊笑意加深,也沒有繼續逗她,而是整了整衣擺,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然後和繪理道彆。
繪理還有些驚訝:“這就要走了嗎?”
明明先前縮成一團當隻鴕鳥的是她,現在要道彆了,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的也是她。
源賴光低頭,就見到小姬君眼巴巴地望著他。
他本來就長得比繪理高,現在源賴光站起身來,繪理又坐著,視線越發居高臨下,他可以清晰地看見繪理抬起一張小臉,白皙的肌膚在日光的映襯下愈發細膩,一雙桃金色的眸子像是耀眼的寶石,澄澈又美麗。
小姬君的聲音本來就軟,這樣依依不舍地開口,似乎輕易便能軟化了人堅硬的心一般,在這樣的注視下,人總會有種錯覺,自己就是她最重要的存在,她是舍不得他的。
源賴光的腦海裡,似乎也跟著浮現起模糊的畫麵來。
穿著櫻色十二單的少女拉著少年的衣袖,仰著臉,也是這般,露出了祈求的神情。
“不要走。”
那雙盈盈的雙眸倒映著他,像是在注視著整個世界。
“留下來陪我,好嗎?”
少女輕聲道,微微泛紅的眼眶能叫再心如鐵石的人都要被融化。
源賴光鬼使神差地,就伸出了手,輕輕地撫住了小姬君的臉。
繪理呆了呆,源賴光也後知後覺地發現了自己行為的不妥,可理智明明告訴他應該馬上收回手,但他卻莫名地不願,甚至屈起了手指,親昵地蹭了蹭繪理的臉。
小姬君眨了眨眼睛,更茫然了幾分,源賴光看著看著,嘴角的笑意就真切了幾分。“怎麼這麼呆?”說出這話來時,源賴光都沒發現他聲音裡的笑意是多麼濃鬱,或許是他發現了,可他也不想再克製了,“小心被人騙了去。”
這般親昵的話以及熟悉的語氣,倒是讓繪理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片段來。
她睜了睜眼睛,驚訝地看著源賴光:“你、你是小時候的那個小哥哥——”
源賴光沒有回答,他收回了手,隻說:“走了。”
說走就走,格外的乾脆,留下繪理一個人呆在原地。
繪理愣神好半晌,才哀嚎一聲,癱在了桌子上。
繪理的記憶好,卻也不好。她總是對最近發生的事情記憶得特彆深刻,就像是照相機一般,所有的東西都分毫不差地刻在她的腦海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記憶會不斷的削弱,漸漸的,隻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記,隱隱約約察覺到有這麼一件事,但具體發生了什麼,是不記得的。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語氣和話,繪理都還沒想起來。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在周圍逛逛,好叫亂成一團的思緒順一順。
繪理沒想到的是,她隻是這麼轉一轉,又遇見了熟悉的人。
對方應該是在巡邏,不過繪理覺得,對方躲懶的可能性更高一些,畢竟對方也不是什麼勤奮的好性格。
對方感知也敏銳,一抬眼,就見到繪理和她身後一大幫人。
小姬君的臉色比起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更蒼白嬌弱,但氣勢和排麵卻不減,甚至更聲勢浩大了幾分,她踩著小步子,身後浩浩湯湯地跟著一大夥人,比起姬君,更像是來找場子的惡霸。
蘆屋道滿因為自己的猜測,被自己逗笑了一下。
“姬君可安好了些?”
他向繪理打了個招呼。
看得出來,小姬君本來隻是隨便逛逛,似乎是見了熟悉的人,她才停下了腳步,頓了頓,便朝他這邊走來。
“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繪理問,她眯著眼睛打量起蘆屋道滿,皺了皺鼻子,不知道為什麼,睡了一覺醒來後,繪理重新見到這個人的時候,那種想要揍他一頓的感覺更濃鬱了幾分,但與此同時,親近的感覺也親近了幾分,比起先前那“不是很討厭的陌生人”,變成了現在“一個熟悉的損友”。
繪理用眼神讓自己的侍女不用跟得那麼緊,然後很自然不過地走了上前,奪了對方手中的折扇,紅色的流蘇垂在白皙的手上,愈發的好看,但小姬君的動作卻不客氣,折扇點著對方的肩膀,勾著嘴角哼了一聲,道:“是不是又在想什麼壞主意。”
蘆屋道滿也沒躲閃,任由小姬君拿了自己的扇子,還這麼一副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模樣過來找他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