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形狀堪稱完美,骨節勻稱,皮膚泛著冷白,因為太瘦,手背上細密交織的經絡清晰可見,握在手裡,是一種玉石般清涼的質感。
薛妤將人拉出來,溯侑於是很自覺鬆了手,站在一側牆角的陰影裡,捏著一枝被雷電烤焦的芽苞,安靜得像一棵開出花骨朵的樹。
這樣的天氣,他身上僅穿了件長而寬大的黑袍,老氣橫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襯出那張臉毫無血色的蒼白,並沒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風韻。
如悟能所說,他確實長得很好看。
薛妤的視線從他臉上落到他手上,半晌,道:“給我。”
溯侑鴉羽般的睫毛顫顫落幾下,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臉色,隻是默默將手裡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後撤時,指尖不經意蜷了蜷,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又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薛妤臉色並無變化,她接過樹枝,半蹲下身,長長的發絲因為這個動作而朝前垂下,遮住了她半邊側臉。
她恍若未覺,隻是皺著眉,以樹枝為筆,在那個已經有雛形的“引靈陣”中勾勾畫畫,不過寥寥數十筆,陣中局勢一變再變,陰冷之氣一點點降下去。
“你從前,走的什麼道?”
薛妤是這世間少見的靈陣師,縱使這具身體現在尚停留在大靈陣師境界,可千年的造詣仍在。
她能感受到布置這陣法的人手法並不嫻熟,像是臨時參照著某種陣圖一點點摸索著刻畫出來的,即使這樣,他也依舊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靈修,甚至靈陣師一道上,他也展現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賦。
“沒。”溯侑抬了下眼,因為陣法輸入過多靈力的原因,他兩邊眼尾尚綴著點暈開的紅,顏色深鬱,像是有人提筆用胭脂畫了兩朵小小的雲,他低聲道:“有什麼學什麼,不講究。”
像他們這樣的,也講究不了。
前期活下來都是問題,後期有心想專注一條路,但那時候學的東西已經雜了,更沒法改。
“也好。”薛妤點了下頭,道:“你現在等同於從頭來過,從前學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這半年你主修鄴都心法,同時想一想,往後的路要往哪條道上走。等回了鄴都,我帶你去藏書閣選適合的秘笈。”
隻有在這種時候,她才像是從聖地走出來的殿下,出手大方,渾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麵價值多少。
就像那顆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氣勁拍進他身體時,也如同說這話時一樣自然,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今天這陣。”薛妤頓了頓,側首去尋他的眼睛,強迫他與自己對視,鄭重道:“不準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幾近透明的長指在寬大的袖袍下動了動,輕聲吐字。
時至深夜,一輪清冷的月被雲遮了一半,另一半顫巍巍懸在天邊,薄霜似的皎光均勻灑在草木葳蕤,古樹參參的村落裡。
對麵不知誰記的石屋窗台外,養著一牆的迎春,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也許是吸飽了雨露霜華,枝條上一朵迎春無聲綻放,從裡麵跌跌撞撞跑出來個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頭,好半晌沒有動靜。
萬物成精,這是世間常有的事。
隻可惜命不好,生在塵世,生在人族的村落裡,明日一早被人看見,那些人會如何對她呢,是見錢眼開地高價賣給城中商賈人家,還是眼也不眨地扼斷她的生機。
溯侑僅僅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卻發現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認真。
她對塵世中熱鬨的,鮮活的事與物總抱有許多新鮮和好奇。
於是他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開了扇窗,從裡麵探出半個腦袋。沒過多久,有人就從石屋裡溜了出來,一邊跑一邊胡亂係著衣扣,可即便如此,還是被夜裡的溫度凍得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顧不上許多,先支著腦袋左右張望,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那小得可憐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後靈猴一樣往遠處躥。
“蘇允。”薛妤望著這一幕,想起那個在他們第一天來就跳起來告誡的少年,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節奏。
“跟過去看看。”
兩人悄無聲息融入黑暗中,他們借著夜色與樹林的間隙,不遠不近綴在蘇允身後。
蘇允沒有修習術法,但少年好動,又長於林間,跑起來臉氣都不帶喘,偶爾一腳猜到落葉,清脆的嘎吱聲響很快被風聲遮蓋。
他一路穿過林間,拐入一條荒廢的長滿雜草的小道,又一口氣不歇地跑到灘塗邊,這才終於停下來狠狠喘了幾口氣,胡亂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浪潮聲從四麵八方呼嘯而來,蘇允左腳搭右腳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塊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幾句什麼。
某一刻,海水幾乎停止了湧動。
溯侑感受紛雜的氣息像纏繞的海藻般緩緩逼近,其中一股尤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湧動的岩漿,隻是稍微流露一絲氣息,就能將人放出去的神識灼得有去無回。
來人眾多,且格外強大。
他才要側首提醒,肩頭便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壓了下,餘光裡是大片大片鋪開的瓷一樣白膩的肌膚,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裡鑽,她清冷的聲音尚帶著呼出的熱氣,一點一點拂在耳邊:“來了。”
“彆動。”
不知是因為她這兩句話,還是因為彆的些什麼,溯侑深色的瞳孔顫了顫,像被人用了什麼定身術一樣,慢慢的就連呼吸都凝滯下來。
薛妤凝視著大海中央,麵色徹底凝重下來。
這一環確實在她意料之外,這個叫蘇允的少年,那日跳出來跟他們嚷嚷時她就探查過,氣息純淨,是個普通人,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天她忙著查九鳳,查陳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陳劍西,唯獨沒想過一個純粹的人類少年,會跟妖族記有這麼深的牽扯。
月色清冷,起伏綿延的海麵突然從中間裂開,像是被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撕裂,顫巍巍拱起一座水橋,橋上漸漸有人影現出,或倚著或站著。宛若有人臨空落下幾筆,便有畫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現在眼前。
薛妤的視線徑直略過那些氣息微弱,尚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落在最中間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張揚熱烈的紅色留仙裙,頭上盤起的發髻上講究而精致地插著當下最時興的珠釵,剩下的發柔柔垂到腰側,眉心用朱砂般的顏料恰到好處勾出一片鳳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稱歎。
她隨意抬了抬下巴,身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們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橋開出各式各樣的鮮花來,而她這才似略微滿意了似的從“鮮花橋”上步步垮下來。
她的氣勢太壓人,氣息太張揚,以至於無需辨認,但凡長了眼的人都能辨識出她的身份。
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憚的妖都九鳳。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麼。”九鳳生了雙嫵媚的鳳眼,漫不經心說話時顯得渾身都流淌著一股懶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長指,戳了戳蘇允的腦門,語調軟綿綿的酥到骨子裡去:“給姐姐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是這個。”蘇允自然而然地扭頭躲開那根軟若無骨的手指,張開掌心,露出掌心中那個連爬都爬不起來的小花妖。許是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他說話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時間看著花苞上有些靈氣,心想可能要誕生個小花仙,這些時日在長春花藤上格外費心一點。因為聖地來了人,我阿爺這幾日格外不高興,見我就罵,說我荒廢學業,溜貓逗狗的沒個正經樣子,罵著罵著起了興,將一盆熱水倒在了花架上。”
“這才導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還有救?”
“噢?是這樣。”九鳳眼風輕飄飄掠過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個哈欠,才格外無情地道:“我管不著。”
蘇允急了,他撓撓頭:“怎麼就管不著了,你不是這片海的頭頭嗎?那這,這小花仙長大後也可以為你做事啊。”
九鳳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當我是你們口中的山大王呢,還頭頭。”
“行。”她像是那種高興了什麼主意都能輕易改變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妖裡缺這麼朵迎春。”
蘇允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
“不過。”九鳳眼低低垂下來,眼尾處壓出一道格外涼薄的線,整個人的氣勢在一瞬間層層拔高,“在有些人眼裡,這可不叫花仙。”
她語氣輕得令人高骨悚然:“這得叫,該死的花、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