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們的機緣,扶桑樹說不定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跟送機緣也沒什麼區彆。
見她這麼說,九鳳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她坐直身體,視線從薛妤滿頭傾瀉的烏發落到她鬆鬆掛著透潤玉鐲的手腕上,最後與她清冷的,常年不起波瀾的杏眸對視,突的來了興致一樣,問:“誰惹你了?”
薛妤皺眉,道:“什麼?”
“嘖。”九鳳搖頭,白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自己的額心和嘴角,搖頭道:“不開心幾個字都寫你臉上了,這麼明顯,還說什麼。”
“說起來,聖地傳人跟我打過不少交道,常常被一點雞毛蒜皮小事氣得跳腳的不是沒有,但惱怒這種情緒出現在你身上,還真是挺稀奇。”九鳳拍了下風商羽的手背,道:“我看你總跟個雪人似的,還以為是天生的沒情緒呢。”
薛妤不動聲色地起身,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像沒有聽到這幾句話一樣,隻是在出門前輕聲提醒:“記得放人,在天黑之前。”
出門後,她走在長長的走廊中,腦海中回憶起九鳳那幾句似調侃似打趣的話,微不可見地頓了頓腳步,手指撫了撫眉心。
不開心。
她確實。
有一點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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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雲端內,鄴都成員散開,各找各的機緣,可真遇見什麼秘寶,大家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也會互相通知告訴一聲。
溯侑接完一張張不斷燃起的靈符,垂著眼靠在一株杏樹上,在風口站了片刻。待得越久,他心中的豁口便砸得越大,眼底的陰翳幾乎凝成了一片沉沉的烏雲。
前世。
他將這個詞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等天色徹底沉下來,小南山得了可以外出的赦令,一陣接一陣沸騰起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裡,亮起數不清的燈,悠悠蕩蕩掛在屋角簷梢,風一吹,便浩浩蕩蕩連成了一根晃蕩的線。
溯侑攏著一身寒氣,回到自己屋裡,才推開門,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借著燈火的光,他眯著眼去看筆墨紙硯擺放整齊的案桌,最上麵那一摞資料,放得井然有序,可他一眼便知道。
被人動過了。
誰會拿這種東西。
不是朝華,就是愁離。
毫無疑問,無需多想,她在查他。
溯侑抵著劍尖,身體多半的重量都抵在門檻邊的牆麵上,他仰著下巴,露出一條流暢而鋒利的線,神情卻並不明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隻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囚籠裡,他分明是一頭困獸,心中的浪潮一湧千層高,卻仍有所顧忌地囚著自己,束縛著自己。
可越這樣,他想的就越多,到最後,幾乎不受控製。
下一步呢。
他想,下一步,她是不是要罷黜公子之位,將他調離身側,漸漸聽之任之,不管不問?
她讓他進洄遊,一步步將他往上提,為他翻案,給他公子之位,做這些時,她從未說過二話,那收回這些東西時,是不是也如此乾脆,眼都不眨,眉都不皺?
那他怎麼辦呢。
溯侑緩緩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掃落一層陰影,握著劍的手背浮出根根分明的經絡,腕骨微突,肌膚白得幾近乎透明。
他壓根不能想這些。
後半夜,溯侑終於動了動手指,他緩步走到案桌前,將記錄了自己一舉一動的資料一張張理好,鋪平,恢複原樣,而後拎著劍幽靈一樣躍下了窗欞。
跟著人族修士一起出小南山的,還有各聖地的人,眼下事情解決,他們多逗留一日,就是多浪費一天時間。
赤水就是出城洪流中的一部分。
路承沢和音靈處不好,後者不放心他,點燈熬油改好了那錯判的四百多樁案子,又咬牙切齒地寫了一份總結報告,現在一見路承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劈頭蓋臉全是挖苦。
於是自然而然的,兩人選擇分開走。
誰知才出小南山沒多遠,行至一處截斷的山脈,路承沢便一腳踏入了泥沼般的劍氣結界。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察覺到的同時便如雲煙般連著躍出四五步,而後手腕一動,玉扇一合一開間,漫天的風全成了攻擊人的招式,席卷而上,一層層籠罩著四周懸浮的嗡鳴靈劍。
“我曾聽鬆珩說過你的狂妄,但確實沒想到,能有親身體會的一天。”路承沢輕飄飄落地,盯著在自己身前凝出實形的溯侑,凜聲問:“半夜暗襲聖地傳人,被薛妤知道了,你知道是怎樣的後果嗎?”
回應他的是沙沙的腳步聲。
一步,兩步。
等他完全脫離霜色的劍意,路承沢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
說實話,他見溯侑的次數不算多,但也不少,往日,後者跟在薛妤身側,如春風明月,蒼鬆翠竹,笑起來甜,皺眉時都是一番少年的蓬勃意氣。
而現在,他穿著一身寬大的黑長綢緞,襯得肌膚一片病氣的白,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麵,勁瘦伶仃,透著某種一折就斷的脆弱假象,眼低低地垂著,手裡抓著一柄氣勢不凡的劍。
這種狀態,很妖。
溯侑慢慢地抿了下唇,抬眼看他,輕聲道:“她不會知道。”
路承沢從胸膛裡擠出一聲笑,為他的大言不慚眯了下眼,他道:“我知道薛妤□□人的水平高超,一個已得到了印證,至於你,我現在也來領教領教。”
“五十招而不弱下風,我回答你兩個問題。”
回答他的,是結界內驟然暴漲的劍意。
一時間,結界內飛沙走石,山河塌陷,日沉月落間,颶風越刮越大,路承沢的眼神也越來越沉。
從一開始的留有餘力,到現在的全力以赴,他們隻過了十招。
路承沢鬱悶至極,他跟厚積薄發,靠先祖遺留之靈力突飛猛進的鬆珩不一樣,他是聖地傳人,在實力這塊,是真的沒話說。
他能接受被同為聖地傳人的薛妤壓一頭,但溯侑,他再如何出風頭,那也隻是薛妤身邊的公子,說白了與從侍無異,若是連他都打不過,真的,赤水未來主君之位,他拱手讓給音靈算了。
赤水丟不起這人。
路承沢發力,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越打到後麵,力不從心的感覺就越強。
他甚至覺得,跟自己交手的,是一頭沒有缺點的洪荒巨獸,那麼瘦弱的身軀,既不怕妙到毫厘的技巧對決,也不怕招招到肉的肉、身互搏。
第四十招,路承沢被切斷了一縷鬢發,他瞳孔微縮,不由退了一步,之後便被步步緊逼的攻勢絞得隻能退兩步,三步,甚至十步。
第五十招,路承沢捂著胸膛,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悶悶地逼出一口淤血。
溯侑收劍,腰間是肉眼可見的一道嫣紅傷口,他置若罔聞,一雙眼直白而淡漠地落到頗為狼狽的路承沢身上,一點不留情麵地道:“你輸了。”
路承沢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說話不反悔。”他直起身,看溯侑的眼神終於帶上重視之意,他道:“兩個問題,你問。”
“女郎和鬆珩,是什麼時候的事。”溯侑側首,指腹柔柔地摁去眼尾暈開的一點血色,動作令人心驚肉跳,“女郎”兩個字出口時,卻又是蜜糖一樣纏綿的甜蜜。
路承沢彎腰咳了兩聲,方道:“你可聽聞過‘前世’二字?”
溯侑抿了下唇,眼神沉鬱到極點。
良久,他開口問第二個問題,聲線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鬆珩做了什麼?或者說,女郎因什麼而跟他分開。”
路承沢詭異地沉默了半晌。
須臾,他伸出手掌,揉了揉眉心,這一刻,饒是他有心為鬆珩開脫,也沒法昧著良心說話。
“他有了彆人,而後,封了鄴都百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