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不必挨的罵,非得湊上去被人扔臭雞蛋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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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雲端一晃十年,人間恰逢春季,和風徐徐,碎陽燦燦,積蓄了一年的生機在一陣接一陣的雨水中蓬然迸發出來,幾個日夜間便占據了眼前所有視線。
京城,聳立的皇宮大殿中,伺候左右的人如臨冰窖。
“這就是你們辦的事?”裘桐拍案而起,衣袖狠狠一帶,筆墨紙硯頓時掉落一地,跪著的人噤若寒蟬,整座內殿,空氣都幾乎停止了流動,每個人的呼吸聲都刻意壓得低而緩,生怕成為那個出頭之鳥。
而立之年,高坐皇位的人早褪去了當年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不容置喙的威嚴,可他的身體實在是太差,能撐到現在,全靠國庫裡那些價值連城的靈寶靈藥吊著,此刻一動怒,立刻就撐不住了。
震天的咳嗽聲壓抑地傳開,裘桐用帕子往嘴邊一擦,團著那抹顏色深豔的血狠狠丟在地上,吸著氣道:“萬無一失?嗯?!”
他大發雷霆,十年前奉命去查桃知和蘇允的人一個也沒逃掉,在他沉怒的眉眼中被左右兩邊的金吾衛架走,哀哀的求饒聲拉成長長的一道回音。
一場怒火後,裘桐頭腦發昏,手腳沉重沒有力氣,白訴弓著腰將他扶到凳椅上坐著,在後者急促得不大正常的呼吸中低而小聲地問:“陛下,我們現在怎麼辦?”
裘桐緩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拿案桌上的那疊名冊,夠到時指尖都在顫抖。
那疊名冊,他看過很多遍,多到上麵的每一個名字都透著一種熟悉之意。
這是這次飛雲端開啟,有資格進入秘境之淵的名單。
這上麵的每一個,或早早嶄露了頭角,或出自名門,自小出眾。
天之驕子,意氣風發。
真令人羨慕啊。
裘桐看了一會,又陰晴不定地將那名冊甩出很遠,“當”的一聲響,動作用儘了全力,白訴對此見怪不怪,上前輕撫裘桐瘦骨嶙峋,起伏不斷的後背。
這十年,隨著病情的加重,裘桐越來越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本名冊,丟了又撿,撿了再丟,看一次,氣一次,下一回還是要看。
已經成了一種心魔。
“能怎麼辦?”裘桐連勾勾嘴角的動作都顯得沒力氣,拖著沉屙病體,他甚至能嗅到死亡的味道:“該試的,不該試的,都試過了,你說,還能怎麼辦?”
說到這沒有太大掣肘,相對顯得輕鬆的十年,即便是白訴這樣長伴君側的心性都苦不堪言。
龍息至關重要,不能泄露半分消息出去,於是知道這件事的,全是裘桐的心腹之臣,是世代效忠裘家的忠正之士。朝裡的文官讀聖賢書讀傻了,讓參誰一本,打口水仗那是義不容辭,可到了這種關鍵的事上,一個靠得住的都沒有。
剩下的,則是一些世家家族的族長,長老。
說起來是名門正道,真談起那些聳人聽聞的偏方邪術,也是一個比一個過分。
龍息本就需要大量血氣蘊養,如今又缺少了至關重要的一縷生靈之精,上麵的光芒比裘桐的身體還弱,令人日夜懸心,就怕哪天徹底黯淡了。
為此,有人說,自古以來,孩童的血最為純淨,用大量孩童的血氣蘊養,說不定會有效果。
也有人說,既然失去了本源力量,那就應該從源頭解決,蒼龍屬於妖族,既然暫時得不到九鳳的生靈之精,那麼彆的妖族,不論強大的或是弱小的,隻要數量堆上去了,是不是總能起一點作用?
這種聽著就覺得瘋狂的方法,裘桐病急亂投醫,全試了。
三百多名生於京城,且命格不錯的孩童,有的還不會說話,隻咿呀呀咬著手指,就那樣活生生在睡夢中炸成了血霧。
傳說中至純的血氣纏繞在龍息上,並沒有使其恢複一點光澤,反而令裡麵纏繞的黑紋更深了點。
若說嘗試第一種方法時,裘桐尚存了一絲理智,那拿妖族開刀時,就真是半點沒留情。
人間的妖族不如妖都強橫,所謂柿子挑軟的捏,屬於最底層被欺負的存在,裘桐下令搜山,搜海,一夜之間,一千多隻妖族便沒了性命。
因為數量太多,做得太絕,這事發生後,各地開始爆發一波接一波的小獸潮,他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勉強粉飾太平,全鎮壓了回去。
“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這一步,朕走錯了。”裘桐不愧是裘桐,他霎時間理清了整件事將會產生的,最壞的後果:“當年鋌而走險,朕理所當然地認為,能將這事推給薛妤,推到鄴都身上,即便拿不到生靈之精,也能讓聖地和妖都爆發大矛盾,給我們接下來的動作留點準備的時間。”
“可朕忘了,派出去的臣下不靠譜,薛榮,更不靠譜。”
他“嗬”地笑了一聲,眼眶漸漸脹熱起來,對身側之人道:“白訴,你還記得嗎,被薛妤盯上的滋味。”
白訴畢恭畢敬地回:“奴才記得。”
三城四州,大量布署全部廢棄,他們行動起來舉步維艱,不得不硬生生休養了三四年整。
那是迄今為止,出現在裘桐話語中最頻繁,也是讚美之詞最多的女子,雖然從頭至尾,兩人都是明晃晃的敵對關係。
“記得就好。”裘桐啞笑了聲,道:“接下來,我們可能還得再經曆一次。”
白訴不敢吭聲了。
“裘仞最近在做什麼?身體可好?”裘仞,是裘召的兒子,今年才滿十歲,被裘家兩兄弟當明珠捧著,寵著,是長安城中出了名不好招惹的霸王。
白訴:“聽說最近在跟老師學棋藝。陛下放心,禦前的人明裡暗裡看著呢,小王爺一切都好,出不了意外。”
相比身為父親的裘召,裘桐對這位如冉冉新日般生長起來的侄子更為疼惜,甚至已經到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兩年前,裘仞與京城中三位同樣年齡的侯門世子比賽馬射箭,中途不知與誰起了口角,裘仞猛的一揚鞭,馬兒吃痛狂奔。他畢竟年齡還小,穩不住這種勁,沒過多久,便從馬上滾了下來,腦袋磕到石頭,留了一片淤血。
聽聞這事時,裘桐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得知詳情後雷霆大怒,罰了人還不放心,愣是撐著沉重的身體冒雨出宮看望。
世人都說裘桐對裘仞這種愛護之情,全因他沒有自己的子嗣,於是將胞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
唯有伺候在裘桐身邊的白訴才知道,什麼愛護。
裘桐看上的,分明是那具鮮活的,健康的身體。
聞言,裘桐點了點頭,陰沉沉的臉龐布滿了疲憊和凝重之色,他道:“十年縱容,允他做遍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到時間了,也該償還了。”
“白訴。”裘桐突然叫了他一聲,不知是在抒發自己的雄心壯誌,還是在說服自己,他道:“一百年,隻要再給朕一百年。”
“四海之內,不會再有妖族,不會有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也不會再有處處可見高高在上的聖地之人。”
說著說著,他蒼白的手背上爆出一根根青筋,這些話語用力得好像耗儘了他全部氣力:“人間絕不會是現在這種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