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勢必不能被薛妤接受,聖地注定會從中橫插一手。
有時候,鬆珩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看懂了薛妤,但她卻總能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會救下溯侑,會和他在一起,再比如,她能為十惡不赦的鬼留一線生機,卻要對朝廷重臣趕儘殺絕。
穆少齊才當了父親,有個尚在繈褓中的女兒和身體不好的妻子,這些,薛妤視而不見。
鬆珩長長屏息,接著吩咐:“崤城,坐落在羲和領轄最東邊,地大物博,背靠十萬深山,那本就算半個妖物的老巢,即便是妖物大規模聚集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是最合適的戰場。”
人族的聖物從扶桑樹身上脫離,它牢記自己的使命,以人族的祈願為首。到時候,它將出手,一路橫掃,將那座城中聚集起來的所有妖族碾為飛灰。
“公子,還有一種情況,陛下臨終前說聖物會在合適的時間出手,若聖物認為我們這次定下的時機不妥,那我們……”將前功儘棄,且一定會被聖地察覺。
如此一來,他們等不到下個籌劃的時機。
這也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儘管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什麼時候是最佳時機,但放在聖物上,真不好說,因為誰也沒跟聖物接觸過,他們對這種天生天養之物懷有極強的畏懼之心。
“它若是不出手,我來。”鬆珩擲地有聲,他凝視著手中的筆,道:“我手裡有封妖物的上古陣法,以一百位願意犧牲的人族前輩為陣心,可鎮壓,絞殺妖族十萬之數。”
那是他從先祖傳承之地中帶出的古陣法,若是他所料不錯,是為了對付遠古的“魅”而現世的,可收拾妖鬼的效果也相當不錯。
上一世,鄴都百眾山數百座山頭,十餘萬的妖鬼就是被這樣一座陣法死死鎮壓住的,若不是鄴主拚儘全力苦撐,他也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加力,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一絲活路。
這一世沒有十萬天兵,但加上一百多位修為登峰造極的人族前輩,大不了,再獻上他自己,足夠了。
鬆珩從小優秀出色,家族以他為榮,母親看他的眼神也帶著說不出的欣慰,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將為什麼而活著,他是有資格角逐人皇之位一脈的後人。他為人族為生。
在這一點上,他和裘桐是相同的。
鬆珩低頭去看桌麵上的那張紙,那麼——要與薛妤為敵,刀刃相見。
他其實不願意。在很久之前,薛妤其實也曾卸下過冰冷的一麵,給過他很多指引和關心。
她總是這樣,好像扛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這兩個名號,就一定要將所有柔軟,善良的一麵掩藏起來,變成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君主。
他用儘全力,也沒能撕開那層冰冷的麵紗,無法離她更近一點。
可為什麼,他們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道侶嗎,她不是也曾為他動過心嗎。
是不是,把她從王座上拉下來就好了,她就會稍微的示弱,學會依附,這樣,她無處可去,隻能時時陪在他身邊。
所以他要強大,格外強大,成長到連鄴都也需要仰望的程度。
鬆珩是有過這樣卑劣的,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自己肮臟惡心的念頭的,但時間重啟,將當年的路重新走過一次後才發現,好像沒有意義,沒有她在身邊,生活按部就班,索然無味。
他尋覓半生,活著好像就隻為兩件事。
一是得到她,二是守護人族。
但薛妤不要他了,她有太多選擇了,勾勾手指,就能有不同的男子湊上去,風流浪蕩的,溫柔可人的。
隻要她願意。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做出了與前世完全不同的抉擇。
可還是,不甘心啊。
還是想試著去挽留。
鬆珩慢慢地落筆,將才寫下的那些字劃上重重的一道線,像全盤否定了方才縝密的計劃,迎著那三人不明其意的眼神,他於燈下安然入座,神情透出一種無聲無息的凜然之意:“再等等。”
“我要去一趟三地盛會。”
三地盛會開啟前一天,傍晚,妖都刮著狂風,街道上長毛的小妖抱頭亂躥,披著一層鱗甲的妖慢慢悠悠,巋然不動,各大酒樓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狂舞,在塵沙中看不出原有的顏色。
九鳳去了一趟隋家。
她如今是常,看門的管家堆著笑將她請進門,同時操著老者慈祥的語調開口道:“殿下來得不巧,大公子出門辦事去了……”
“少來。”九鳳似笑非笑地撥開管家為她帶路的手,輕車熟路地拐上了另一條道:“明天三地盛會就開了,你們府上這十幾位少爺小姐還有閒心往外瞎跑呐?彆人我不敢說,隋瑾瑜這個恨不得圍著弟弟轉的,能不在溯侑出關的第一時間守著?”
她一臉“你看我信不信”“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隋瑾瑜一樣沒腦子”的表情。
憨厚老實的管家訕訕笑了笑,頗為赫然地搓了搓手,沒找著話來圓。
一語中的。
隋瑾瑜躲著九鳳是有原因的,大小姐前段時間跟著他們東奔西跑的湊熱鬨,案桌上堆了不知道幾百份奏疏要看,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密函,信件,毫不誇張地說,堆起來比山還高。
那是看了就讓人眼前一黑的程度。
九鳳分了一半給隋瑾瑜,振振有詞,說是未來溯侑要處理的東西,既然他現在在祖地接受傳承,那由親兄長代勞也無不可。
隋瑾瑜其實比妖都其他世家的公子好很多。
像窮奇秦家,那天生就是沒腦子的種族,秦沐現在整天惦記著人皇死得太輕鬆,害他們白撒出去那麼多靈石,秦清川呢,這位向來靠不住的二公子對鄴都主城賣的薄皮包子念念不忘,大有要重新進百眾山蹲一蹲的架勢。
但這不代表著隋瑾瑜受得了妖族呈上來那些狗屁不通,醜得像是要隔空謀害他眼睛的東西。
三天,才三天,隋瑾瑜就覺得腦袋由裡到外地炸裂開來,一日午後,陽光刺眼,他“啪”地將手裡那本來自不知道哪個沒文化小族的鬼畫符丟到桌麵上,耐心告罄,和看笑話般看過來的九鳳對視後,道:“我出去,冷靜冷靜。”
這一冷靜,他就再也沒去過九鳳族,不僅如此,九鳳幾次來隋家逮人,他人總不在。
繞過氣派的前廳,垂花拱門和一麵巨大的人工湖泊,給隋家這些後輩們比試的寬闊訓練場到了。
九鳳抬眼一掃,果然,人到得齊整,都拽著張椅子坐著,手裡或捏著張靈符說話,或垂首閉目沉思,隋瑾瑜坐在最前麵,旁邊是睡眼惺忪的隋遇,在拔地而起的狂風中,隋家十幾個被風吹得像蓬頭垢麵的傻子。
“看什麼呢。”九鳳和他們的關係都不錯,也不用管家招待,自己拉著張空凳坐在隋遇和隋瑾瑜中間,嗤笑:“裝傻?裝傻就能逃得了?你不想想當年你找弟弟的時候怎麼煩的我。”
隋瑾瑜衝她打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好,今年的靈礦,分半條給九鳳族,那些該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你也彆給我看那些根本沒法看的東西了,我看得想吐。”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看懂的東西。
“知道你們隋家財大氣粗。”九鳳心安理得地受了這半條靈礦,道:“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你們這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去蓬萊島,三地盛會明天就開了。”
“等十九出來。”隋瑾瑜指了指空曠平地上懸浮著磅礴妖力的陣法,道:“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行,我也是來看他的。”九鳳迎著隋瑾瑜打量的視線,嘴一撇,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看我做什麼,我也是第一次見真正的天攰。妖族嘛,特彆是溯侑這種沒覺醒過的,進祖地前和進祖地後肯定不大一樣。”
“對了,鄴主那邊,我給你們試探出了態度。”九鳳話音落下,就連一邊打瞌睡的隋遇也無聲無息睜開了眼,顯然對這個話題無比關注。
在找到溯侑後不久,感謝完薛妤,隋遇又以隋家人的身份聯係上了鄴主,順帶試探了下那邊對兩人可能在一起這件事的態度。
但鄴主全程笑著,顯得十分氣,也隻是氣,連東西都沒收,就官方地切斷了靈符。
看著,不像讚同,也談不上反對。
“我也以妖都的名義去感謝了幾句,再好好恭喜了一番,說薛妤眼光不錯,一挑就挑中了我們妖都最頂級的血脈,鄴主隻說了八個字。”
九鳳掰著手指一字一字說給他們聽:“鄴都女皇決不外嫁。”
隋瑾瑜先是鬆了一口氣,又想到什麼一樣,慢慢捂了下臉,頹然道:“不外嫁這點,十九早想到了,我們這邊有準備,但……他這才回家多久啊,‘哥哥’都沒喊幾聲。”
“真的假的啊。”九鳳半真半假地笑:“放著妖都君主不做,去鄴都當皇夫?”
就是說啊。
隋瑾瑜慢慢張嘴,道:“……是我的錯,我但凡再早個二十年找到十九,也走不到這步。”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空氣中躁動的風倏地停下來,滿室舞動的妖力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壓得停滯在半空。
那道連接天攰祖地,隻夠一人通行的陣法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由內而外挑破,撕開,驟湧的白光完完全全占據了九鳳的視線。
黑發羽冠,長衣及地,人還是那個人,容貌也沒變,但身上的氣勢和之前那個鄴都公子確實,完全不一樣了。
若真要形容,大概就是進祖地前的少年雖有鋒芒,但刻意收斂著,遇到心上人,還會裝乖,笑起來動人無害,像隻狡黠又懂分寸的聰明狐狸。
現在,經過天攰真正的洗禮,他眼瞳變了顏色,由純然的深黑轉換為自身羽翼上鎏金上的璀然金黃,像是撒了層流動的黃金,隨意站在那,全身上下都湧動著完全無法收斂的銳利。
那是天生的君王之態。
這種令人頭皮炸裂的危險之感,作為全場唯一一個還能鎮定地維持原有姿勢的人,九鳳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像是點亮了火光似的,露出躍躍欲試的對撞之意。
“你彆瘋。”隋瑾瑜視線難以從溯侑身上挪開,他壓住九鳳的膝頭,低聲警告:“明天就三地盛會了,彆搞這種兩敗俱傷的事,還有,我隋家經不起你們打。”
“知道。”九鳳舔了舔乾裂的唇,慢慢卸下戰鬥的姿態,道:“我原本還想著,他這麼早就心甘情願朝心上人拱手奉上一切,以後要是被薛妤欺負了,可真就成小可憐了,但現在——”
還挺期待看那種場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