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挑了下溯侑垂在臉頰邊的發絲,看著他疤痕縱生的肌膚紋理,再感受他紊亂的氣息和額頭上的高溫,道:“本來就吸收了太多先祖的力量,三地盛會上受了重傷,緊接著使用燃血咒,還要在薛妤麵前逞強,什麼也不說。回來撐不住了又不好好休養,真去照著沈驚時的方法急著換回原來的臉。”
“十九,人不能這麼不心疼自己。”
其實何止,就在新傷舊傷並發的前提下,溯侑還要強撐著接手人間的事,查典籍,設學院,與人間大妖聯係。
鐵打的身軀也扛不住這麼折騰。
岓雀族的恢複之術蠻橫霸道,相當於要將整個臉上被凍傷的血肉剔除一遍,再用特彆的方法用藥膏貼一遍,三次之後,才能恢複正常。
他已經熬過三次,現在是最醜陋,身體狀態最糟糕的時候,至多再等兩天,便能徹底恢複。
溯侑抓過一旁的銅鏡看自己的臉,而後又慢慢地放下,指節壓出急驟的白。
確實,又狼狽,又醜陋,臉色跟鬼一樣白。
可他沒法再等了。
半晌,他道:“讓沉瀧之啟動傳送陣,我去一趟鄴都。”
“你怎麼去。”剛才說的話,他是一句也沒聽進去,隋遇語氣重了點:“十九,你現在身體什麼樣,你自己知道,再等兩天,不行嗎?”
溯侑沒再說什麼,他看向隋遇,瞳仁中的金色盛得像是要化為水淌出來,像一隻殺氣重重,危險至極的鬼魅。
君王不容置喙的威壓重重落在隋遇肩上,後者頓了頓,艱難舉手投降:“你彆再折騰自己那點妖力了,我喊上九鳳,陪你一起去。”
九鳳本來已經和風商羽睡下了,聽聞有這樣的熱鬨事,眼睛一轉,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跟著上了沉瀧之開啟的傳送陣。
溯侑身上有薛妤親自給的令牌,在鄴都暢通無阻,三人進得悄無聲息,直到看到在偏殿外木著臉守著的朝年,才停下腳步。
看著那張被麵罩遮得嚴嚴實實的臉,朝年也愣住了。
完蛋。
許允清才端了東西進去,隔著一層大陣,裡麵的一切都顯得模糊,兩個人影挨在一起,看著極為曖昧。
而且他看出來了,溯侑現在的情況,確實很不對勁。
朝年頭皮發麻,僅僅一個遙遠的對視,手臂上幾乎立刻炸出一層雞皮疙瘩。
他連忙上去,疊聲道:“公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偏殿,請公子止步。”
這真的是對外人才會說的說辭。
溯侑直視著他,朝年感覺自己像是被提線木偶一樣提著在空中晃了晃,而後踉蹌到了九鳳身邊,被九鳳憐憫地伸手扶了一下:“哎喲我們小朝年,好好點看路,彆撞我,我腰疼著呢。”
朝年捏著拳頭咬牙,噠噠跑上去,提氣再提氣:“公子,殿下和許家公子在研究蒼生陣,已經十幾天了。”
“朝年。”溯侑腳下頓了一下,眼眸裡點著一點瘋狂的壓抑,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還記得嗎,我也曾在殿前司任職。”
言下之意,他在薛妤身邊待了二十多年。
他和薛妤之間,遠比朝年親密。
朝年啞巴了,他苦著臉,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錯,怎麼局勢就到了現在這一步。
鄴都天正亮著,因此能將大陣內的一切看得清楚。
薛妤的身影很好認,她低著頭,蹲在地上比劃,許允清就在她身側。
兩人靠得近,從側麵看,像是在擁抱。
溯侑一瞬間說不清自己心裡的感受,他披著寬大的衣裳,手舉起來,伸到半空中的陣法上,再被靈罩啪的一聲打回來。
一切都發生在眨眼間。
溯侑慢慢地垂下眼,看著自己被削掉一塊血肉的手掌,鮮血往外噴濺,他恍若未覺,心中的一道豁口卻越裂越大,直至江水倒灌,何壩決堤。
靈陣隨靈陣師的心意變幻。
此舉隻有一個意思,她在防著他。
為什麼。
因為……許允清嗎。
拉扯到極致的神經繃開,被最後一根稻草碾碎。
溯侑盯著地麵上的鮮血坑窪看了半晌,眼中的金黃色極速褪去,一種從未有過的深邃濃黑點亮瞳仁。他側了下頭,再看遠處那對人影時,已經沒有幾分理智。
去破陣,將她抓過來,將她鎖到天攰的籠中,什麼天下蒼生,什麼山河安穩,從此都跟他們沒有關係。
他就守著她,誰也不能見,誰也不能看。
什麼側君,什麼侍君,她想也不能想。
除非他死。
溯侑身上的氣息一瞬間攀到頂峰,隋瑾瑜和九鳳都正色起來,彼此對了個眼神,準備在他情緒徹底失控時聯手將他敲暈帶回去,但幾乎就在他們以為他要出手的時候。
溯侑重重地拽下自己臉上的麵罩,冰冷的指尖一點點碾過上麵尚未長好的猙獰傷疤,像是在借此提醒自己什麼。
隋瑾瑜看不下去,他行至溯侑身側,道:“十九,回去吧,跟哥哥回去。”
溯侑重重地垂著眼睫,心中的念頭一重重過一重,他竭力告訴自己。
薛妤不是那樣的人,她不會輕易和彆人在一起。
她說喜歡他,那就是真喜歡。
但無濟於事。
他太沒有安全感了。
薛妤從來沒說過任何承諾的話,沒有說要成婚,沒有說以後,更沒有說什麼隻要他一個。
從始至終。
半句都沒有。
移情彆戀,另尋新歡,這些在他腦海中繞了幾天又被強行壓下去的字眼現在瘋狂反撲。
他真的,沒辦法不怕這些。
“走。”溯侑撫著自己的臉,在氣息紊亂到極點時霍的回頭,字音躁得像一捧滾熱的沸水,他重重地咬著尾音,像是在安慰自己:“還、有……兩天。”
在鋪天蓋地的動蕩殺意中,他艱難地抓著最後一點虛無的東西。
他唯一記得的是,他現在的樣子虛弱,狼狽,形如鬼魅。
薛妤絕不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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陣法內,薛妤看著終於展露雛形,融合成功的蒼生陣,慢慢笑了下,撫著身邊的樹乾起身,許允清正好端著碗遞到她跟前。
這幾天下來,許允清噓寒問暖,見縫插針,隨著蒼生陣融合加速,他的意圖也越發明顯起來。
明顯到薛妤都察覺到了。
她招手將蒼生陣收入袖中,避開許允清遞過來的湯藥,皺眉在一邊的涼亭坐下,又朝許允清比了個手勢:“你坐。”
許允清在她對麵坐下,樣子頗為緊張。
薛妤不習慣彎彎繞繞,她問:“你想留在鄴都?”
許允清一下挺直了脊背,他看上去十分緊張,低聲道:“若能常伴殿下左右,是允清的福氣。”
“為什麼。”薛妤掀了下眼,平鋪直敘地陳述:“你並不喜歡我。”
許允清一下抬眼,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樣一番對話,整個人有刹那間的不知所措。
“我確實心儀殿下。”許允清很快鎮定下來,他認真道:“殿下是靈陣師一脈走在最前沿的人,我仰望有之,愛慕有之。”
“殿下和妖族新任君主的事,在三地盛會時,已然傳遍,我亦有所耳聞。”他看著薛妤,道:“許家獻上數萬年底蘊,並不爭皇夫之位。”
如此知情識趣,以許家的門庭,確實算是一退再退了。
薛妤置若罔聞,她慢慢站起來,看著那張刻意打扮過的臉,道:“我不能傷害溯侑。”
許允清張口欲言。
她看著漸沉的天色,將話補充完:“我心裡有他,確實沒辦法再去喜歡彆人。”
“一個,就夠了。”
“許家若真心想投誠,找君主走該走的流程,不必在我這裡浪費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