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雙臂交疊坐在書房的明式花梨海棠鬨春大案前, 麵前攤著一本《聲韻啟蒙》。這是康熙二年的進士車萬育所著的啟蒙讀物, 按聲韻格律分編,格外容易記誦。他早在一年前就能夠全文背誦,今兒早起卻又叫翻出來,趴在桌子上似乎看得目不轉睛。
蘇培勝借著倒茶的功夫, 悄悄一瞄, 打頭的那幾個字還是一模一樣的字形,丁點沒變。他不由在心裡叫苦,趁著胤禛伸手端茶的時候,大著膽子勸道:“爺, 看了大半個時辰了。歇歇眼吧。不如奴才再讓小全子把他那白老鼠帶上來, 給您表演那個‘八麵埋伏’?貓狗房那邊近日又調I教出兩隻獅子聰,那叫一個機靈, 打千作揖搖尾巴一叫一個準兒,就差說人話了!哦,前兒您生日, 承恩公府送上來的那個西洋流水自行船還擱在那多寶閣上, 可要拿出來瞧瞧?”
蘇培勝絞儘腦汁, 說得汗都快下來了。四阿哥可不是個容易討好的主子, 內務府獻上來那些尋常玩意兒,什麼小雞啄米、七彩陀螺、白玉連環,不管材料是鑲金還是嵌玉、工藝是描金還是填漆, 他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凡他喜歡的東西, 貴重是次要的, 關鍵是要新巧有趣兒,蘇培勝說的這幾樣都是內務府和佟家特意為他準備的。
可是現在養母有孕,生母在生病,宮裡流言紛紛。胤禛哪有心思看一群老鼠打架,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他閉嘴。
他是早慧的孩子,近日宮人隱晦的目光已經讓他仿佛如芒在背,好像平白比其他兄弟矮了一頭似的。皇貴妃態度的轉變更讓他有種如臨深淵的心驚,以前他晚上睡不著覺,抱著枕頭跑到隔壁寢殿裡,額娘能抱著他講一宿的故事,直到哄到他睡著為止。現在卻隻能得到完顏嬤嬤溫柔客氣的婉拒:“娘娘歇下了,阿哥請回吧。”
剛得知皇貴妃懷孕的時候他是高興的,但現在他已經隱隱意識到,這個孩子不會像胤祚一樣,聽話又順從地跟在他身後,用崇拜的狗狗眼看著他說:“四哥好厲害。”因為他是皇貴妃的孩子,是身份高於他的分薄寵愛、威脅地位的存在。
胤禛三四歲的時候也有過一段討狗嫌的時候,他曾在花房裡拔了惠妃宮裡的君子蘭,曾把禦膳房裡榮妃點名要的鮮蝦悄悄倒進了禦河。被發現之後,嬤嬤帶他去娘娘們那裡道歉,她們卻異口同聲地說是奴才們的錯,反而笑眯眯地問他有沒有嚇到,要不要吃果子。然而八弟身邊的嬤嬤最近就被惠妃責罰,究其原因,不過是八弟不小心打破了溫僖貴妃宮裡的玉如意。
胤禛這才知道,那些寬容大度的笑臉,都是擺給皇額娘,和寵愛額娘的皇阿瑪看的。如今皇貴妃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會不會被送到阿哥所,跟七弟似的活得像個影子?胤禛托腮凝思,內心惶惶不安。
這種煩悶在謹兒傳話來,說皇貴妃身體不適不能陪他用晚膳時,達到了頂峰。胤禛跳下凳子,抱著謝嬤嬤的腿:“嬤嬤,我要去給額娘請安。”
謝嬤嬤臉上露出混合著心疼與為難的神色,摸了摸他的頭:“阿哥好好休息,明兒娘娘身子爽快了再去不遲。”
“為什麼?為什麼額娘不想見我?”
“哎喲,我的小主子。”謝嬤嬤趕緊蹲下身來捂了他的嘴,安慰道:“這話可不能亂說,娘娘怎麼會不想見您呢?娘娘隻是身子不適罷了。”
然而胤禛已經過了可以被輕易糊弄的年紀了。謝嬤嬤的話反而勾起他另一樁心事:“前兒我去永和宮,德額娘也沒有見我。”
“德妃娘娘病著怎麼能見呢?六阿哥不是也被攔在外麵不準進去嗎?”謝嬤嬤摟著他說了一大簍子安慰的話,終於哄得他坐回了凳子上。
胤禛剛舉起筷子,卻見蘇培勝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爺,快往正殿去吧。皇上讓您去永和宮給德妃娘娘侍疾。”
胤禛迷迷糊糊地去正殿接了旨,如願以償地見到了皇額娘。皇貴妃的臉色雖然不大好看,但卻擺足了架子,親自替他打點衣衫,問寒問暖,又細細囑咐了跟著伺候的人。胤禛如願以償地被額娘摟在懷裡,不舍地親昵了一會,但這懷抱似乎並不如以前溫暖。胤禛失落了一小下,轉而又高興起來。德額娘病中還記得他,可見並沒有忘記他這個兒子,他不是沒人要的孩子。
永和宮裡,何太醫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飲了一口,含在嘴裡細細分辨著那各種藥材的味道。片刻之後他麵色大變,將那湯藥吐出,五體投地:“娘娘,這不是微臣的方子,湯藥裡多了一味桂枝。桂枝是散寒通脈藥物,可用作治療風寒發熱。但是陰虛火旺,血熱妄行,孕婦應當忌用。微臣的方子裡,是絕對沒有這味藥的。好在娘娘發現得早,胎氣尚無大礙。”
竹月語氣不善:“可這藥每次娘娘服用之前,都召了何太醫你前來嘗藥,為何直到今日你才發覺不對呢?”
“這……”何太醫腦門上滲出豆大的汗珠,脖頸後陣陣涼意。他去年才被鬆江縣令舉薦進京,在宮廷朝堂都毫無勢力,好容易被德妃娘娘瞧中照料生產,沒想到卻出了這樣的岔子,如果德妃告到皇上那裡,他必定被驅逐出宮,鬨不好還會落得坐牢發配的下場。
“臣有罪,實在是這藥劑量萬分細微,實難察覺啊!”太醫終究是男子,他也不敢在永和宮久留,每次嘗藥都是匆匆而來。下藥之人又極為小心,這點分量就是把脈都把不出什麼不妥,難為德妃是怎麼發現藥有問題的。
繡瑜前兩次懷孕都是康熙、太皇太後雙保險加持,可是如今宮裡皇子漸漸多了,兩尊大佛也保佑不過來。她隻得自己小心,點了何太醫這個沒有任何背景的新人的將,更是用了一個笨辦法——她入口的湯藥必先喂了懷孕的小白鼠,涼半個時辰沒有問題之後才喝。這藥裡下的桂枝分量雖清,但是小白鼠體質比人脆弱許多,喝了三天已經先於她出現不良反應。竹月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不對。
“敢在這宮裡下毒的人,當然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何太醫不必自責,但還請倍加小心。日後本宮和孩子的安危可就托付在你手上了,咱們一好兩好,若是本宮不好了,這事可就瞞不住了。”
何太醫心知德妃這是要把他收為幾用了。他一個草頭大夫又有把柄在人家手上,隻得連連磕頭應是。好容易退出來,出宮回家,躺在床上,才覺得後背微微汗濕。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提著禮物上門,來人是個一臉精明的瘦高個,自述姓尚名濟,替貴人管著直棣天津一帶的幾個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