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夏來, 暢春園裡漸漸暑氣蒸騰,枝頭鬨春的海棠花打了焉兒,湖中層層鋪疊的綠葉中又探出幾支青澀的花苞。不過十幾日的功夫, 樹上的蟬一鬨起來,那些池子裡頭的花苞就像得了信號似的,紛紛綻出嫩紅的花朵兒來。
胤禛胤祚下了學, 就這樣一路沿著芝蘭堤嬉鬨著往永和宮來。途中但見蓮葉接天, 鷗鷺戲水,青紅的錦鯉暢遊水中, 端的野趣天成。
胤祚心裡癢癢, 可礙於四哥的淫威不敢親自靠近水邊,隻得命魏小寶代為摘取一衣兜的蓮蓬,準備帶回秋爽樓向額娘和妹妹獻寶。
他興衝衝地進了秋爽樓,也不看路一頭往前猛衝,結果在院內轉角的地方,一個不妨踢倒了一張長凳。凳上青瓷碗碟滾落, 碎片混著清水灑了一地。
“六爺!”眾人怕他摔倒受傷, 忙上來扶了。一眾宮娥見水灑了,都露出駭然失望之色。
胤祚轉轉腳腕, 抱怨道:“你們怎麼在廊簷兒下頭洗碗?”
“不是洗碗。”一個脆生生的聲音答道,卻是繡瑜聽到動靜派出來查看的宮女夏香。
夏香笑著衝兄弟倆行禮:“今兒是七月初七, 娘娘吩咐了讓秋爽齋的宮女們曬水, 午後要比賽‘拋針’呢!”
話一出口, 她猛地意識到“針”犯了四阿哥的名諱, 夏香忙屈膝道:“奴婢失言,四爺恕罪。”
胤禛隨意擺手:“起來吧,你是額娘身邊的人,不用避諱這些。”
兄弟倆並肩往內室去,胤祚笑嘻嘻地問:“四哥,那你屋裡的宮女兒們都怎麼說‘針’啊?棒槌嗎?”
胤禛白他一眼:“真要計較起來。那你屋裡吃飯的家夥就不該叫‘桌’子,得叫案板!額娘的貓也不該吃‘魚’,得改吃泥鰍了。”
眾人都笑了。
繡瑜帶著女兒在屋裡玩,透過卷起的湘妃竹簾子,早看見兄弟倆有說有笑地往這邊來。等母子兄妹們互相見過禮,不等胤祚獻寶,她先出言笑罵:“是哪個猴兒踢翻了我們足足曬了十多個時辰的水啊?還不快去給你竹月姐姐賠罪?”
胤祚早猜到必得是額娘身邊重用的大宮女,才能把水擺在廊簷兒下曬著,忙對著她作揖道:“姐姐見諒。”
竹月當然不敢真的受他的禮,忙笑著上去扶了:“使不得,折了奴婢的壽了。”
旁人可沒有這麼好打發了。九兒穿著薄紗襖兒,散著褲腿從炕上跳下來,嘟著嘴瞪視他:“還有我和妹妹的!六哥賠我的水!”
繡瑜不由大笑:“了不得了,老六,你可攤上大事了!”
胤祚尷尬地摸摸鼻子,把求救的目光轉向胤禛,卻見四哥端了杯茶,貌似專注地去逗額娘窗沿兒底下掛著的虎皮鸚鵡。
“你還小。七月七是大女孩們的節日,你和小十二跟著湊什麼熱鬨......”胤祚隻得把妹妹抱到一邊哄勸。
胤禛收回目光,好奇地打量坐在窗前給貓擼毛的額娘:“溫僖額娘要找人協理六宮,額娘,您都不著急嗎?”
雖然太皇太後金口玉言,四妃平分宮權,誰都拉不下。可這威風有油水的差事就那麼幾件,這一個月以來,惠妃跟榮妃爭得不可開交,每天都能鬨出許多新聞來,時不時拖了隔岸觀火的宜妃和繡瑜下場。
這個時候,額娘還有心情帶著宮女和妹妹們過七月七,胤禛就想不通了。
繡瑜知道他還在計較宜妃害胤祚的事情,不由笑著撫摸他的辮子:“這是大人的事情,你隻管好好念書。今年來了園子裡,可我瞧著你怎麼比往年更瘦了些?”
胤禛素來苦夏,他早上天不亮就要到無逸齋讀書,歇了晌還要往武場上練上兩個時辰。饒是一眾奴才如臨大敵地小心伺候著,他仍是瘦了許多,隔著薄薄的夏衫,能清晰地看見胸前的肋條骨。
消暑湯藥、除穢香囊,一天兩遍地往屋子裡灑水,能想的法子早想完了。繡瑜隻能勸道:“好歹多吃些東西,彆一味貪涼用冰,暑熱內滯寒氣加逼,不是好玩的。今年南邊又進了那象牙玉席來,路上耽誤了幾日如今才到,今兒早上叫送到你那兒去,想必已經鋪上了。”
胤禛不好意思起來:“偏了額娘的好東西了,您該留著才是。”
繡瑜笑道:“額娘還有呢。這是你皇阿瑪單給你的,因其他阿哥沒有,才叫送到我這兒來轉一道手的。”
胤禛不由心生感動。結果胤祚突然跳到他背後,把他做了擋箭牌,手裡高高地舉著朵碗口大的並蒂蓮,惹得九兒在底下跳腳:“給我,六哥!給我花兒!”
繡瑜不由歎氣,跟長子麵麵相覷:“難為你了。”
此時竹月帶人端上來幾道點心,有櫻桃凍、點綴著大塊西瓜瓤的冰碗子、冰鎮的荷葉粥,胤祚孝敬上來的蓮蓬也被剝了子,做成蓮子洋粉攥絲。
幾個孩子吃了下午這頓點心,繡瑜就催他們去近水背陰的屋子裡歇晌。這時溫僖卻使個太監給她傳話,讓在貴妃的住處景鳳軒裡議事。
七月十五就是中元節,打順治爺在世時起,宮裡佛教盛行。中元節就變成了送穢祈福,舉辦盂蘭盆會的重要節日。溫僖看了這麼多天的戲,終於要把權利放出來了。
果然,繡瑜的儀仗到集鳳軒的時候,其他三妃赫然已經在座了。
溫僖雖然放權,可也不希望看到誰一家獨大,早把權利分得明明白白。油水最大同樣也責任重大的禦膳房、庫房兩塊交給資曆老的惠妃、榮妃管著。
繡瑜攬了造辦處的活計去,算是個不好不壞的差事。雖然造辦處裡的部門多如繁星,每日過手的銀子上千,權利與油水都極大,但是礙於絕大多數工匠並非太監,內廷宮妃管理不便。所以這個部門的生產環節,都是由內務府的官員管著的,權利也大多被他們瓜分。繡瑜隻管對賬、統計各宮用度、分配東西之類的雜事。但勝在清閒,正合她意。
唯有宜妃被溫僖“委以重任”,安排她管宮禁人事,掌刑罰。小到各處掃灑,大到出入宮禁的記錄,全歸她管。看似威風凜凜,好比紅樓裡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人人都得低頭尊一聲“鏈二奶奶”。惠榮二人都對這個差事垂涎萬分。可對沒什麼遠大抱負的宜妃來說,這份威風又瑣碎又得罪人,連雞肋都不如。
她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商量完畢一甩帕子,連略坐坐都不肯,起身就走了。
主位上的溫僖衝繡瑜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繡瑜不由萬分詫異。她可沒自戀到以為溫僖是在幫她,可宜妃到底怎麼得罪溫僖了?
繡瑜百思不得其解。這謎底一直到七月十五,繡珍跟著佟夫人到園子裡來請安才解開。
繡珍抱了瑚圖靈阿在懷裡逗弄,若有所思地回憶道:“去年過年的時候,我似乎聽誰偶然提了一句,郭絡羅家近年來每逢年節,都有幾千兩銀子送到赫舍裡氏索額圖的府上。”
“哦,還有安親王嶽樂家的阿哥,跟鈕祜祿家爭奪京郊的莊田,一氣之下打了貴妃的侄兒。兩家一路把官司從直隸總督衙門,打到了宗人府簡親王跟前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