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前告辭的八阿哥心事重重地沿著碎石小徑緩步而行, 行至拱門邊, 往裡一望, 卻是一個窄窄的小花園。並無什麼稀罕景色,隻牆角一叢迎春花開得正好。
胤禩遂向跟著的宮女吩咐道:“你且在這裡歇歇, 我獨自走走。”便獨身往院內來,略轉個彎,就見他的內侍歩鳴早已候在那花蔭底下多時了。
“怎麼樣,她們可吃了?”胤禩頭一次做這種事,手心微微冒汗,急切地問。
歩鳴雙腿打顫,強撐著回道:“嬤嬤們謝了賞,說下晌來給主子磕頭。奴才在外頭偷偷瞧了,她們兩人都用了那道竹筍鮮蝦湯。”
胤禩心裡一鬆, 又飛快地掠過一絲不忍,片刻又湧上絲絲喜悅。最後他合上了眼睛,吩咐道:“你做得不錯,忘了這事吧。”
皇帝微服親臨, 十三阿哥住的小院裡密密匝匝跪了一地的宮人。病床前, 太醫戰戰兢兢遞上藥方與脈案。康熙親自伸手探了十三阿哥的體溫,看了瞳孔與舌苔。
他是熟知醫理的, 一看那脈案清晰準確,開的藥卻溫得不能再溫, 便知這些太醫打的什麼主意。他當即冷哼一聲, 便有人將那兩個太醫摘了頂戴拖出去打。
胤祥在板子起落的聲音中轉醒, 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好半晌才喊他:“給皇阿瑪請安。”
康熙抬手撫摸他皸裂的嘴唇,想說點安慰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近年來他年紀漸長,前朝的事物卻不見少,對老十之後的阿哥們確實是疏忽了。胤祥這麼個虎頭虎腦乖巧喜人的孩子,在他心裡也隻有一個模糊影子,父子倆頭一次獨處,卻無甚往事舊情可敘。
氣氛無言尷尬,旁邊胤祥的奶娘周氏急得幾乎掉眼淚,生怕胤祥錯過這跟皇父獨處的大好機會。
這時胤祥突然忽的一笑:“嬤嬤果真沒有騙我。她說我乖乖吃藥,皇阿瑪就能從宮裡來看我。我吃了,您就來了。”
童言稚語,他說話的時候眼睛裡亮晶晶的,病而不弱,憨態可掬。康熙輕笑出聲,頓時後悔以往的疏忽,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德妃和章佳貴人都記掛著你呢。好生養病,等你大好了,朕帶你去西苑射鹿。”
往年西苑射鹿都隻有六歲以上的阿哥們能去,胤祥聽六哥提過兩次,十分羨慕,聞言臉上湧起興奮的紅潮,眼神更亮了幾分,提高聲音說:“謝皇阿瑪恩典。”
有了皇阿瑪的承諾,接下來服藥針灸胤祥都勇敢地一聲不吭。堅毅忍耐的神色與鼓起的包子臉形成鮮明對比,康熙看得驕傲又心疼,又呼嚕了一把他散著的頭發,在床邊守到他睡著,吩咐乳母好生照料才退出來。
他又依次探望了扔在病中的幾個孩子,詢問痊愈的孩子回宮的事宜。
有了前頭的先例,太醫們無不使出渾身的本事,小心周全。
主管此次種痘的副院判李太醫拱手回道:“幾位痊愈的阿哥格格都無甚可憂,唯有伺候八爺的兩個嬤嬤,今兒早上突然發起高熱,原因不明。這兩位都是出過痘的,皇上看是不是送到疫人所修養?”
眾人難免要問,李太醫從醫三十年,怎麼會連個小小的熱症都斷不清?其實他一拿脈就覺出,這兩位不過是誤食了些大黃、蓖麻油,才會引起腹瀉嘔吐以致高熱不退的。
然而在疫所裡病了,而且是發燒這種引人誤會的病,兩位嬤嬤肯定不能再跟進宮伺候。昨天晚上兩人最後所食之物,又是八阿哥賞的。八阿哥近年來因為學習刻苦用功頗得康熙看中,他身上一根汗毛都比兩個嬤嬤的命值錢。
李太醫隻能閉緊了嘴,讓那兩人“原因不明”地病了。
康熙不讚同地搖頭:“無故發熱,隻怕不是什麼好病。疫人所住著出宮養病的太監宮女,人多事雜。把她們送到北郊山上福緣寺裡修養吧,念其功勞,賞給醫藥,派兩個宮女伺候著也罷了。”
李太醫心裡咯噔一聲,福緣寺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兩位嬤嬤又是孤身在宮裡伺候半生,無親無子的,去了那裡隻怕就是熬日子了。他隻能在心裡歎息一聲。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剛蒙蒙亮,天空陰慘慘的,吹著料峭的春風。兩個用白布蒙著臉、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地護軍抬了擔架來,行至下房。那兩個嬤嬤在屋裡掙紮不已,不讓宮女攙扶出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