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大為震動,既為太子的氣度所感,又被他用情勢所迫——太子連索額圖勾結梁九功傳遞皇阿瑪言行這樣的私密事情都說出來了。他今天若不明確表態,如何走得出這鑒淵齋?他一時心亂如麻,隻得跪下來拜道:“殿下高義,臣弟願效犬馬之勞。”
“起來吧。那番麥一事,本來是你做了件好事,何必要分功給裕親王。孤明日就替你上書向皇阿瑪請功。你額娘年紀大了,也該是時候讓她頤養天年,此事不必向她提及,你知道分寸。”
“是。”胤禛艱難地應道,神思恍惚地出了鑒淵齋,涼風一吹,背脊上涼意躥起。回頭再往那黑油大門,隻覺得恍若隔世。
殊不知內裡,太子也是長出了一口氣。躲在角落裡的淩普上來給他倒茶,真心實意地讚道:“殿下真真是英明神武,四阿哥往日也算一眾皇子裡機敏聰慧的了,卻還是被您牽著鼻子走。”
大阿哥那計謀粗糙得很,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想攛掇太子搶功,得罪永和宮一係的人。
太子爺何等英明?咱們不搶功,也不防範,直接搶人。四阿哥是德妃的長子,將來六、十三、十四幾個阿哥都少不得要以他為首。經此一役,太子相當於把三成的皇子都拉攏到自己麾下了。
誰知胤礽突然揮袖掃落桌上的茶盞:“索額圖這個老匹夫!竟然通過成貴人買通佟佳氏身邊的人,給老六下藥。偏偏還叫那宮女的家人逃了,瞞到今日才讓孤知道!”
若非如此他何必行這險招?今天要不是那張字條鎮住了年僅十三的胤禛,他又編了通鬼話,把事情都推到死了的皇貴妃身上,否則就相當於自己將把柄遞到對方手裡了。
思及此處,太子不由心裡暗恨,他是康熙祭告天地宗廟立下的繼承人。本來板上釘釘的事,索額圖非要在中間橫插一腳,害這個害那個,他還不得不跟在後頭幫著描補,真是愚不可及!
不過幸好,終究還是讓他賭對了。三藏取經還有幾個挑擔子的徒弟呢,明珠失勢,胤禔就整日把老八攏在身邊。裕親王在宗室裡威望高、人脈廣,他既然要用胤禛,還是剪了他的羽翼才好。
再說那邊,從胤禛踏進鑒淵齋那刻起,繡瑜就得了消息。她心下不安,索性帶了冰品去清溪書屋麵聖。
南方終於下了場雨,康熙心情大好,拉著她下了一個多時辰的棋。繡瑜不時瞥一眼窗外,見小桂子笑著衝她點點頭,做了個安心的手勢才罷。
等她陪康熙用完晚膳回來再問時,跟著的人隻說:“四爺回來精神不太好,已經睡下了。”再問彆的,就一問搖頭三不知了。繡瑜隻得按下等明日再提。
說是睡下了的胤禛,實際上夜不能寐,起身站在案前寫了一晚上的字,滿腦子都是“那高僧之言可信嗎”、“皇阿瑪信了嗎”,“額娘知道嗎”等等念頭循環往複,攪成一團亂麻。
以往他心煩意亂的時候,就喜歡抄佛經,從那些佛語綸音中汲取超脫塵世的平靜氣息。可今天即使是寫著“一切如來,身語意業,無比清淨”、“一切法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的句子,拿筆的手還是抖個不停,寫出來的字蘇培勝看了都暗暗吃驚。
如此睜著眼睛熬到了四更天,終於被蘇培勝哭著勸回去睡了。可天才剛亮,蘇培勝被早起的烏鴉吵醒,起身給他蓋被子,卻摸到他身上滾燙。
值夜的太醫從被窩裡爬起來,過來拿了脈,隻說是熱症中暑。這當然又驚動了繡瑜,胤禛已經好幾年沒中過暑了,怎麼去了一趟太子那裡回來就病了?她過來不由分說地進了內室,喝問蘇培勝等人:“太子讓你們出去,你們不會找個不起眼的地方貓著?就把主子丟那兒不管了嗎?”
看到她潑辣強勢的樣子,胤禛頓覺得心裡安穩許多,難得主動地抱了她的胳膊,把臉貼上去。
繡瑜心裡一驚,俯身輕拍著他的背,急道:“到底怎麼了?你是要急死我嗎?”
“沒什麼大事。太子忙著,我在殿前站了許久才有些中暑。他逼問番麥的事,我一時不慎說漏嘴了。主動表功,不過是離間之計,也是施恩於我......”
胤禛慢慢撿那能說的事說了兩三件,終於忍不住流露出一點委屈自責之色。他往日聽慣了額娘和皇阿瑪的循循善誘,享受著弟弟妹妹崇拜依賴的目光,總覺得自己縱然不算聰明絕頂,也是天資不俗。
哪知昨天被太子信息含量極大的一番話砸下來,卻毫無反抗之力,不僅被他拿住了把柄,還打亂了額娘和皇伯父的計劃。他不由萬分自責。
繡瑜一看他咬著嘴唇低頭不語的樣子,就知道他在太子手裡吃了大虧,不由又急又怒。永和宮跟毓慶宮井水不犯河水,太子為什麼平白無故地找胤禛麻煩?
按說現在還遠不到康熙和太子撕破臉皮的時候啊!她不由氣道:“他到底想做什麼?皇上還好好的呢......”
“其實......這也不見得都是壞事,”胤禛鼓起勇氣抬頭看她,“他總歸是儲君,早晚我們都是要跪他的,早十年二十年也不見得要多磕幾個頭。額娘,我想將來,叫六弟回盛京去,把九兒留在京城。”
大清祖製,宗室親王無詔不得離京。公主則都是嫁到北邊,實現順治“南不封王,北不斷親”的遺誌。能改變這兩條,除了康熙,就是太子。
可明知道太子權利不小,為什麼沒有兄弟與他親近?難不成彆的阿哥就一點不心疼妹妹遠嫁?
先不說太子本人性格溫和與否,單說《大清會典》裡規定,臣子們見了皇太子要行“二跪六叩”之禮,就是六次叩首兩次跪拜。單憑這一條,阿哥們平日裡都是躲著太子走,生怕二哥心情不好,就是端著不叫免禮。
後世聽九龍奪嫡,人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可這□□,哪裡是那麼好做的?繡瑜眼前驟然湧起模糊的光暈。
胤祚往園子裡逮住兩個弟弟,洗得乾乾淨淨帶過來看望四哥,結果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聽得額娘拔高了聲音嗬斥四哥:“把你那些逞能的心思都給本宮收了!父母尚在,輪到你充這個長兄如父的樣子了嗎?”
十三十四從未見過額娘如此疾言厲色的樣子,嚇得渾身一抖,一左一右地緊緊傍在胤祚身邊。
胤祚也嚇了一跳,正要進去勸勸,剛走到窗子底下,卻又聽得額娘低聲哭了起來,四哥輕聲在安慰她。母子倆小聲說話,情真意切,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
他不由困惑地摸摸下巴,衝十三十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帶著他們悄悄在門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