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享受了一把貴賓待遇,被四哥抱在膝上,由四嫂親自喂了一小碗蝦仁蔬菜粥,終於精疲力儘地睡去了。
胤禛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轉轉脖子,好像渾身上下都輕了二兩似的。胤祚見了很不厚道地笑起來,這大約就是額娘的用意吧,對急性子的人來說,最可怕的懲罰就是讓他帶孩子。
尤其是十四這個磨人精,晚上他又醒了兩次,咳嗽不已。他先前哭傷了嗓子,咳出來的痰裡帶著血絲。胤禛聽見嚇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下手太重真打出個好歹,半夜又起身吩咐人去內務府記檔,拿腰牌請太醫。診脈熬藥哄著他喝了,又折騰了半個多時辰。
好容易折騰完,天色已經微微發白了。天邊一輪殘月,幾粒疏星,微寒甘冽的曉風從窗子裡灌進來,吹得人精神一振。胤禛走了困,左右睡不著,索性在書案前立了,也不叫點香,隻從案前供著的南果子裡取了個柑橘握在手裡,聞著那清苦的香味醒了醒神。
蘇培勝拿手指挑了薄荷腦油,輕輕地替他揉著太陽穴。
胤禛靠坐在椅子上,神經放鬆,任由思緒湧上來。
皇阿瑪評價他的話看似刻薄無情,實則一針見血。他揍十四,除了覺得弟弟行為可惡,還因為他不服管教。
這麼多年來,額娘和他都盼著永和宮的孩子擰成一股繩。額娘嘴上不說,但是心裡其實對他寄予厚望,每每拿來舉例子的都是唐宗漢武、明成宋祖這樣的人物。他也很樂於扮演長子的角色,享受這種弟弟妹妹都依賴他服從他托庇於他的成就感與責任感。
前十年,他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直到出了小十四這個愣種。胤禛恍然驚覺,其實真論天資他在兄弟們中間不過隻是中人之姿罷了:論文章,有太子三哥珠玉在前;論武藝,有太子大哥遙遙領先;就是一母同胞的胤祚也比他交際廣闊,上到皇阿瑪太後,下到宗室裡的裕親王、簡親王這些皇親重臣他都能說上話。
他隻不過是運氣好罷了:恰好托生成額娘的長子,恰好是後宮裡頭一個在皇阿瑪跟前長大的孩子,恰好跟他年紀相差不大的老六性子隨和、服他管教,恰好後頭幾年額娘連生了兩個妹妹,這才形成了永和宮人人依賴他歸他管的錯覺。
十四小小年紀多智近妖,換了是他,也不服這樣一個長兄吧。
帳子裡十四又咳了幾聲,聲音沙啞聽著好像極為痛苦的樣子。胤禛忽的睜眼,起身查看。卻是他抱著枕頭,被上麵的流蘇結子掃到了臉,有點癢癢罷了。胤禛換了個素淨的白緞子枕頭給他抱著,他又翻個身睡著了。
胤祚也醒了,揉著腦袋過來,苦笑道:“這個小十四,我永和宮第一小麻煩精的名號該讓人了。”又說:“彆折騰了,就在床上躺會吧,省得待會再起來。”
兄弟倆往床上躺了,把十四夾在中間,虧得胤禛婚後屋子裡換了大床,否則還真躺不下三個阿哥。
胤祚早已察覺到他情緒不高,故意說了“麻煩精”的話也沒讓他略微展顏,便拿手肘搗搗他:“不會是為著皇阿瑪今天的話吧?那都是氣話,做不得真。”
“並非......隻是,突然會覺得自己年歲漸長,一事無成罷了......”
胤祚聽了他的心事,難以置信地“啊”了一聲:“你怎麼會突然這麼想?驚才豔豔的人物從古到今能有幾個?多的是中庸之道,楚霸王還敗在劉邦手裡呢......”
“呸!比誰不好,自比劉邦?”
胤祚哈哈一笑,雙手枕頭悠閒地說:“那就說說咱們二哥。二哥兩歲被立為太子,兩歲的時候他又有什麼過人才智?不也是恰好嗎?恰好托生在孝誠皇後肚子裡,恰好元後因為生他賠上了性命,恰好皇阿瑪跟三番開戰需要一個儲君穩定人心。”
“順時而生,順勢而為。看似普通,又有幾個人能做到?”
“好一個‘順時而生,順勢而為’,”若非中間隔著個小十四,胤禛簡直想跟弟弟擊掌而慶了,“若非你喝光了我的酒,當為此句浮一大白。”
胤禛側頭看著兩個弟弟稚嫩的臉龐,明明麵貌不同,卻從五官眼神笑容和某些小動作中透露出照鏡子一般的熟悉感覺,時刻提醒著他,這是跟他骨肉相連的親兄弟。
或者在額娘身體裡的時候,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塊肉同一塊骨頭,隻是現在分做三個人罷了。
劉邦拋妻棄子,舍了父母兄弟才換來六百年大漢江山。朱元璋做了皇帝才想到派人去鄉下接回老母,以致母親鑽進灶台不敢相見。
這些人雖然也是順時而生,生的卻是禽獸之心;順勢而為,為的確實畜生之道。
太子驕縱,大阿哥急躁,都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他既然占了這長子的運道,就算拚得一世辛苦,也該回報這父母精血,外加護得幾個弟妹平安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