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正在上演天雷勾地火一般的局麵, 此刻的壽康宮卻是一片歡喜安詳的氣氛。十月初三,九兒生了個白白嫩嫩的大胖小子, 如今剛出了月子, 頭一回抱進宮裡來。
皇太後難得正兒八經地戴上金邊眼鏡瞧了一回,讚不絕口:“你和納蘭小子都是個俊的, 你們養的哥兒啊, 差不了!”
九兒穿著橘黃色蜀錦旗袍, 旗頭正中綰著繁複的翡翠鳳凰鑲珠鸞掐絲綴雕步搖頭釵, 耳朵上明晃晃的雨滴狀翡翠墜子, 神采飛揚,言笑晏晏,較之未嫁時的文弱內斂, 又是彆樣風采。
一眾宮人正圍著小阿哥說吉祥話兒湊趣,哄得皇太後眉開眼笑,卻忽然見永和宮的的小宮女墜兒慌慌張張地進來:“娘娘不好了!皇上拿刀要殺十四阿哥!”
“什麼什麼?”繡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眾人瞪大眼睛麵麵相覷——皇家父子相殘的典故聽過不少, 可是當著群臣的麵拿刀砍人的估計還是開天辟地頭一遭。
偏偏皇太後耳朵眼睛都不好使了, 隻聽了個大概,樂嗬嗬地問:“皇上賞了把刀給十四阿哥?”
繡瑜一怔,哭笑不得地說:“是呀,這孩子還是這麼咋咋呼呼的。臣妾去瞧瞧, 一會兒再回來陪您說話兒。”
皇太後不疑有他,又低頭逗孩子去了。
繡瑜先吃了片橘子冷靜一下, 方扶著宮女的手出來。不是她大驚小怪, 而是康熙這個人, 在教育兒子的時候極其重視自己集君王、父親、老師三位一體的威嚴性和正統性,一言一行都是非常講究涵養的。
通俗地說就是,英明神武的皇帝大人要麵子,大多是借聖人之口說“養而不孝,與牛馬何異乎”,而不會張口就罵“老子弄死你這個不孝的小畜生”。該罰的罰,該免職的免職,該削爵圈禁就削爵圈禁,絕對做不出動手打孩子這樣有失體麵風度的事。
就是太子和大阿哥做了那些破事兒,康熙也沒彈他們一指甲蓋兒。兒砸你到底做了什麼,才能讓秀才一秒變潑婦啊?
小桂子去打聽消息,回來磕磕巴巴地說:“開始好像是為八爺求情,後頭又提到十三爺太子爺的事,說什麼唐宗漢武的。皇上就生了大氣了,罵十四爺說,說……”
竹月跺腳道:“快說呀,這個時候還擰巴起來了!”
小桂子一縮頭,悄悄打量琇瑜的臉色:“說十四爺是‘克母不孝的東西’……”
繡瑜臉色陡然一變。
小桂子飛快地說:“十四爺當場就說,皇上這樣說叫他還有何臉麵活在世上,不如賜酒一杯算了。皇上氣壞了,就說‘好!那朕今天就如你所願,學一學漢武帝,做個昏君庸父’,拔了佩劍就要砍十四爺。四爺和六爺一個擋劍,一個抱腿,好歹攔住了。”
繡瑜心跳如擂鼓,額上垂下三條黑線,莫名想起前世《亮劍》中的一句經典台詞:李雲龍的二師在敵人窩裡一通猛打,把二縱七縱的任務也搶了過去,現在他一個師在前頭橫衝直撞,後麵兩個縱隊給他殿後掃尾……
何謂強行加戲乎?大約如是。
“最後皇上打了十四爺二十板子,送回阿哥所去了。”
繡瑜這才鬆了口氣,雖然聽得暈暈乎乎,卻也品出這後頭的話都是父子兩個賭氣鬥嘴呢。其實質約等於一個說“你敢罵我克母?寶寶不活了,現在就從窗台上跳下去”,一個抹不開麵乾脆說“你跳啊,不跳是小狗”。
看似針鋒相對,卻沒有真正的利益衝突。十四雖然差點創下數遍二十四史頭一個被皇帝老子當眾親手殺掉的皇子的曆史記錄,但現在還好好躺在自己家裡,而沒被丟到宗人府之類的地方關禁閉,想來是沒什麼大問題。
小桂子頗有幾分幸災樂禍地說:“另外三爺當場揭出佟國維串聯勾結上書房眾人,力保八阿哥一事;萬人書和妖人張明德一案,也被證實了,皇上就發了明旨說‘八阿哥胤禩為辛者庫賤妃所出,理政多年寸功未立,柔奸成性妄蓄大誌,朕素所深知,斷不可立為太子’。”
繡瑜悚然一驚,這話說得就很重了。比起罵十四的氣話,再比起“七十二小吏上書”一事剛剛發作的時候,跟八阿哥擺事實講道理的話;這番話已經從出身、功績和人品三個方麵,全方位否定了胤禩和平上位的可能性。金口玉言,連洗都沒得洗。
而且現代人尚且講究罵人不帶父母,更彆說講究禮法孝道的古代了。康熙這嘴的確是有點毒。
果然對比產生幸福感,繡瑜稍微平複了心跳,反身回了永和宮,自有一番安排不提。
一夜大雪,第二日清晨,康熙在乾清宮東暖閣的龍床上醒來,望著頭上繡著日出雲間山河疊嶂圖的明黃帳子,靜靜出神。窗外天色仍舊漆黑,他明明精神疲倦到了極點,卻始終無法入睡,耳朵裡嗡嗡作響,一閉上眼睛,昨日十四那段話又浮現在腦子裡。
九阿哥說“不應牽連無辜婦孺”,被他打了一巴掌。他問十四可曾後悔,明明好心遞個台階,指望對方求饒告罪就罷了。這混小子,居然昂著頭朗聲說:“自古處庸眾之父子易,處英明之父子難。酒後的瘋話可以定罪,窗紙破洞一樣可以定罪。疑心即罪,兒子自知冒犯了您,悔過求饒又有何用?唐太宗漢武帝都做過的事,隻不過今天輪到我們家罷了。”
他這話剛好戳中康熙兩樁隱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