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攻入苗寨之後的情景,卻與十四想的大相徑庭。他原以為這裡是一處嘯聚山林、為害一方的土匪窩子,乾的都是殺人越貨、魚肉鄉民的勾當。沒想到真是的情景是,寨子裡的絕大多數人家,都窮得茅草房四麵漏風。
連匪首住的屋子都漏著天光,聚義廳破爛的旗幟在風中搖擺。苗人俘虜麻木地伸手讓清軍士兵綁上繩子,麵黃肌瘦的男人張開雙臂將更加瘦弱的妻兒護在身後。正直午間造飯的光景,可是大多數人家灶上所煮,不過清水稀粥而已。清軍打開後山的糧倉,卻發現了滿滿的糧食,正是叛軍起兵初期劫掠縣城所得。
帶路的苗族老人伏在地上痛哭不已,眼淚滾到地上和入塵土裡:“哪兒舍得吃啊,都是窮怕了,餓怕了的。”
她的孫女在外頭揚聲哭喊:“爺爺!糧食都給你們了,放了我爺爺!”
貴人在裡頭,外麵的士兵哪敢容她放肆,堵了嘴就要拖下去。十四卻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出來一瞧,竟是那日在集市上調戲他的苗家少女。原來她竟是匪人,難怪舉止如此大膽!
那苗女阿青見四五個威風凜凜的帶刀侍衛,眾星捧月般地簇擁著那天被摸了一把的俊俏少年,也是驚得目瞪口呆,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十四當著眾人裝不認識她,隻命士卒不得隨意欺淩俘虜也就罷了。軍中文書官將匪寨眾人一一記錄在側,男女分開關押。一眾苗人正心下惴惴,不知身歸何處之際,突然有人用木桶裝了熱騰騰的大白饅頭上來,分發眾人,又問:“誰是阿青?”
阿青一驚,惴惴不安地應了,卻被那清軍官員用奇怪的眼神來回打量了一回,半晌說:“你是那天集市上的苗女?十四爺說,他還你的果子錢。”
才與清軍血戰一夕的彪悍匪眾雖然不知這段緣由,但是見了吃的也不由敵意稍減,更是心下一鬆——應該沒有人會在馬上就要殺掉的俘虜身上浪費這麼好的糧食吧?他們這樣一想,不由吃得更加香甜了,到了文書官提審人犯的時候,心態也平和多了。
十四看了審訊的供詞,哭笑不得地發現,原來外界漢民所痛恨的苗匪做的那些“魚肉鄉裡”的事,不過是一群窮得連粥都喝不上的人,從勉強能吃上一頓撈乾飯的人那裡搶了二兩穀子、兩把小米的事兒。
宮裡的狗都不屑吃的東西,在這偏遠之地,居然能引起一場波及六七個縣城、導致幾千人慘死的刀兵之亂?
他們這些皇子皇孫高高在上,何曾親眼瞧過這些治下之民?今兒終於知道為何會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了。
他大發感慨下,又把那苗女阿青單獨提出來詢問:“我有一事不明,你請我吃那些果子,都是幾十兩銀子不換的,為何苗寨還窮成這樣?”
阿青又羞又怕,不敢抬眼看他,聞言訝道:“幾十兩?滿山都是,爛在地裡都沒人撿的東西,哪個傻子還花銀子錢來買嘞?”
十四頓時了悟,西南之地物產豐富,隻是路途遙遠難以運輸,所以當地苗人漢人都隻能守著種不出糧食的金山銀山餓死了。
想到當年九哥的人,還巴巴兒地跑到台灣去買那鳳梨,一路不知耗費多少銀錢,才得了十幾個菠蘿,連兄弟們都不夠分的。一麵是窮則生禍,一麵是有錢買不到吃的,要是苗地的蔬果、木材、藥材能夠外運,豈不是兩相便宜?
十四想到這裡,摩拳擦掌準備回去寫個折子上告皇阿瑪,卻聽得身後少女含羞帶怯的呼喚:“十四爺……”
除了額娘姐姐,這輩子還沒有女人這麼親密地喊過他。十四渾身一抖,忽然發現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這氣氛不對啊。
阿青卻認真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尊貴人,日後……要是有機會,你再來雲南,我……我還請你吃果。”
討好奉承他的女人多了,真心感謝他的女人還是頭一個。十四一時愣住,門外的嶽鐘琪也覺得這氣氛是要出事兒啊,趕緊不顧尊卑地闖進來把他拖走了。
雲貴川三省的地方官已經聽聞大捷的消息,四川糧道齊世武代替倒黴的年羹堯,送來了第一波慶功酒。晉安出麵接待了他,大勝之下自然是主賓儘歡。然而晚上一邁進營門,晉安就被未來女婿迫不及待地稟告了“十四爺跟苗女阿青不得不說的二三事”,頓時覺得自己當日在酒樓說的話一語成讖。
以十四的身份,收個把人在身邊原不是什麼難事。但是這個阿青,身為異族不說,還是叛亂分子。這仗打著打著,卻睡了敵方的女人。這話傳到康熙耳朵裡,未免不好聽。
晉安覺得自己得勸勸侄兒,就起身往十四帳中來,卻見小阿哥興奮地趴在桌上奮筆疾書,哪有半點兒“思慕女色”的模樣?
他不由好奇地站在十四背後看了,卻驚訝地發現這篇主張苗漢通商、填漢人流民入苗境的折子,跟自己原本的想法不謀而合。
十四回頭見了他,也是眼前一亮,扯著他討論起戰後重建善後的事宜來。晉安長於兵事,卻不擅長政治的東西。十四長在內廷,好歹對朝政耳濡目染多年。舅甥二人優勢互補,每每有互相啟發之言,故而越說越起勁,直到月上中天才意猶未儘地結束討論。
恰好廚房送上酒菜,兩人一起在用了點宵夜,還叫了嶽鐘琪進來喝了幾杯:“不用在門口守著了,大勝之夜,也沒有旁人,進來喝點就當慶祝了。”
晉安這才想起自己原本的來意,不由笑問:“你忙著安撫苗民,莫非真瞧上那個什麼青了?”
十四哼了一聲,大有“你們這些愚蠢狹隘的人類”之意。他喝了點酒,越發把心頭那點藏了半日的歡喜與豪情激了出來,拉著晉安絮絮叨叨:“……京中眾人敬我畏我,不過一來是因為血統身世,二來不過是為著額娘和四哥六哥的恩寵權勢,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憑自己的本事,叫彆人感謝我。”
不知怎的,晉安聽到這句話,竟然有種微妙的“兒子長大了”和“這十幾年的辛苦沒有白費”的感覺。他也微微有了醉意,看到燭光下十四酷似自己的臉龐,心裡竟然也生出一兩分癡意。這孩子既長得像他,更難得帶兵用人、行事處事的方略也一脈相承,莫非真的本該是他的兒子,隻是錯投到姐姐肚子裡。
這樣一想,他不由心神激蕩,更沒辦法拒絕十四借酒撒嬌的種種行為。又見夜已經深了,遂扶了他往床上安歇。
另一邊,齊世武奉康熙諭令,暗中監視營中動靜。可是帶兵的大將軍和皇子爺一直勤勤懇懇,作風端正,打仗賣力,一直到戰爭結束,他的密折上都隻有千篇一律的好話,毫無乾貨。
齊世武不由額頭上見汗,生怕皇帝怪罪,結果今兒來送慶功酒,聽幾個侍衛嘮叨,倒是叫他知道了個小八卦——十四爺看上個匪寨裡的美貌苗女。
這個毛病好啊——要是十四犯了大錯,或者打了敗仗,康熙雷霆震怒,肯定連他也要跟著倒黴;可要是一點錯都沒有,又顯得他這個監軍辦事不認真。
現在大勝之下的一點生活作風問題,彙報上去交差,想必皇帝也不會過於苛責,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
他滿意地起身往中軍大帳一代溜達,想抓個十四身邊的人問問,那苗女如今在哪兒,收房的事情辦了沒有。誰料今日大勝,晉安給親兵們放了假,差不多的人都喝酒去了。
齊世武一路直入皇子營區,寥寥的幾個侍衛點點頭就走了。他正在猶豫間,卻間晉安的帥帳一片漆黑,反倒是一旁十四的營帳裡似有人聲,不由好奇地湊過去一瞧。
如果世界上有後悔藥,齊世武一定會花全部身家購買,以求自己沒有看見這一幕。
晉安半扶半抱地把醉貓弄到軟塌上,拿了醒酒石讓他含著。十四扭來扭去不肯張口,鬨了半天,突然摟著他的脖子喊道:“阿瑪。”
齊世武瞬間呆若木雞,覺得自個兒是不是聾了。
更讓他震驚的是,晉安居然沒有當場跪地請罪指出您喝醉認錯人了,而是下意識雙手握拳,愣了大半天,最後低低地“恩”了一聲。
齊世武風中淩亂,腦子裡像是□□爆炸的現場,所有理智都灰飛煙滅,隻剩下一個念頭:這世道是怎麼了?竟然有人敢跟皇帝搶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