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清晨, 宮門剛剛下鎖, 紫禁城裡已然是忙碌非常的場麵。雀鳥司、養牲處的蘇拉忙著收羅各處的寵物, 前朝後宮換下來的顏色物件堆積得山海一般, 就等著入庫。等著領香燭紙錢的宮人在門口排成長龍, 無不翹首以盼。
“喲,娘娘。天兒還這麼早, 您怎麼就來了。”蘇培盛見繡瑜的轎子停住養心殿門口, 連忙迎上來, 卻被她抬手止住問:“皇上起了嗎?”
“起, 起了。”
繡瑜見他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 便問:“是根本沒睡才對吧?“
蘇培盛低頭住了聲,隻說:“十三爺和內務府的人在裡頭呢。“
繡瑜抬腳進去, 扶著梢間的門框, 便見胤禛正坐東間炕上用膳, 一手拿著勺子,一手翻著折子,一麵吃一麵跟胤祥說話。身側兩個太監展開黃絹托著他的頭發,梳頭太監小心翼翼地抖開那些糾纏的發絲,身前還有兩個繡房的太監拿軟尺在他身上比來劃去, 當真是把一心幾用的本事修煉到了極致。身旁端茶、傳話、遞東西的宮人也是一副小步快跑,來去匆匆的模樣。
繡瑜恍惚了一瞬間才意識到這紫禁城是真的易主了。康熙是個很注重形象和姿態的人,再忙再亂也不會耽誤起居。乾清宮以往總是透著一股從容不迫, 舉重若輕, 天子威重的感覺。養心殿裡卻是一副平凡忙亂, 鐵腕高效,把時間壓縮到了極致的模樣。
胤禛看著看著折子,忽然冷笑,揮手要筆卻被量體的軟尺絆住了手。他登時皺眉道:“都下去,這個時候量什麼衣裳?“
內務府總管趴在地上苦著一張臉:“皇上,一身龍袍得讓最好的繡娘,繡上一個月,現做肯定來不及。如今庫裡存著的朝服都是比著先帝的模子做的,就怕萬一大了小了,明兒頭一日大祭,總不能叫您穿著不合身的衣裳去見百官呐!”
胤禛被他吵得不耐煩,脫口罵道:“哪兒那麼多廢話,少了這身龍袍,就做不成皇帝了?”
胤祥臉色一白,趕緊起身單膝跪地:“臣弟考慮不周,皇上恕罪。”
胤禛一愣,才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忙起身扶他:“這是做什麼,快起來。這些小事本來就不該你操心,讓你管內務府,隻是掛個名兒,外麵還有的是軍國大事呢!額娘?”
繡瑜笑道:“可趕巧了。穿這個吧。”說著讓竹月捧上托盤,掀開紅綢,裡頭卻是一件金線繡龍紋十二章朝袍,連熏冠、朝珠、鞋履一應俱全,雖然不是全新,但也熨燙得平平整整。
胤禛瞧著一愣。他早就過了為得一件新衣裳高興的年紀了,即便是龍袍又怎麼樣?穿在皇帝身上就是麻袋那也叫龍袍,又不是穿了龍袍才叫皇帝。可是看見這身行頭,他方才覺得這些妝飾還是很重要的,要是登基頭一日,連件體麵的衣裳也不得,這皇帝做得有什麼意思?
蘇培盛早已滿臉堆笑地上來說好話:“哎喲喂,到底是娘娘心細,朝服改起來可不容易。瞧瞧這針線,瞧瞧這尺寸……”
胤禛臉上浮起兩團可疑的紅暈,不由輕咳一聲:“這些東西自有底下人去做。昨兒後半夜才扶靈回宮,您該好好歇著才是。”
哈?這個時候您老想起我們來了?被新皇帝各種嫌棄折騰了一早上的內務府眾人暗自腹誹。
這話落到熟人耳朵裡,就自動翻譯成“被順毛了好開心但我就是不說”。繡瑜和胤祥對視一眼,都露出笑意。
“去,換上我瞧瞧。”
眼見一堆人圍著胤禛去了,繡瑜才把胤祥拉到身邊,歎道:“你哥哥脾氣急嘴快,但卻不是容不得人的。先帝把這樣一副擔子交給了他。老六大錯不犯,小錯不斷;十四小尾巴翹到天上,要降服他還得費些功夫。額娘隻能指望你幫著他。”
胤祥忙道:“額娘無需掛心。兒子自當儘忠職守。“
“儘忠是一回事,我說的是另一回事。如今外頭人人都說,暢春園護駕屬怡王功高,西山調兵是他,救了烏雅晉安是他,在靈前駁斥八阿哥還是他。皇上什麼也沒做,就白得了個皇位。對嗎?”
胤祥大驚失色,萬沒想到她把這話直說出來。不由想起今天早上在東華門偶遇幼年的老師法海時,對方特意上來囑咐他小心行事。胤祥起初尤為不服:“佟師傅,這可是您錯怪四哥了,他雖然禦下嚴謹苛刻,卻從來不做搶功爭先、嫉賢妒能的事。“
法海反口一問:“今上自然是人品貴重,那先帝就嫉賢妒能了嗎?”
胤祥一愣,下意識搖頭。法海歎道:“可你還不是被先帝打壓這些年?人品是一回事,君臣之道是另一回事。皇上雖然不計較,可為了長遠計,您還是該心存敬畏,事皇上以臣子之禮。瞧您現在,在外臣麵前脫口就稱四哥,又說什麼‘錯怪’,十三爺,您心裡還沒把皇上當皇上啊。”
這番肺腑之談,卻比那些流言蜚語更加冰冷刺心。胤祥當時覺得自己仿佛一個跋涉的旅人,好容易翻過了這一座山,卻發現山的那頭,還連著座山。
現在繡瑜卻摸著他的頭說:“敬重,換個說法,就是疏遠。守禮就成了君臣,不是兄弟了。先帝一輩子有大半的時候都是孤家寡人,額娘不想讓你哥哥也做孤家寡人。”又說:“你的背繃得好緊,放鬆些,像以前一樣就好了。”
以前?胤祥環視這偌大的乾清宮,自從四十五年之後,他踏入這裡的次數屈指可數,即便來了也是戰戰兢兢的,如今主人換成了胤禛,可乾清宮還是乾清宮。他垂頭懨懨地說:“額娘,兒子想不起來以前是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