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事務繁雜,胤祥這些日子, 竟然是長住宮裡, 難得回家一次, 卻已經是啟明星閃爍的時候了。他與兆佳氏結伴, 去廂房看了看新得的小兒子弘晈, 望著熟睡的嬰兒圓嘟嘟的臉頰, 他不由驚歎:“都長這麼大了!”
兆佳氏笑道:“嬰兒都是這樣, 見風就長, 等爺出征回來,隻怕他都會寫字了呢!”
胤祥一愣:“誰告訴你爺要出征的?”
“還用告訴嗎?連前門大街上賣紅薯的老婆婆都知道,皇上有兩個臂膀,一文一武。聽您說,羅布藏丹津要求朝廷派親王級彆的人到西北共同商定邊界,六哥誌不在此,您不去,還有誰去?”
“昨兒, 蓁蓁妹子回來說起十四弟和她拿人頭嚇唬羅布藏丹津的事。聽得我心都要跳出來了。我沒有她那樣的膽量本事, 但您卻是鳳凰一樣的人, 不比十四弟差!”
兆佳氏拿帕子拭了一下眼角, 望著他說:“研習了十年的兵法武藝,連皇上都不知道,咱們家後院裡的兵書堆成山海, 總算有了今日。您隻管去, 家裡我會照顧好的。”
胤祥握著她的手, 猛然扣緊。康熙五十年,十四的王府擴建之後,他們倆又像小時候一樣住到了一起,曉風吹過來的地方,那一重一重的宮宇之後,就是十四的家。
“呀呀呀,呀!項羽呀項羽,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胤祥邁入十四的王府,卻被告知我們爺不在外書房,在後院晚楓齋裡。十四一個月能有三五天歇在後院就謝天謝地了,更彆提大白天地待在臥室不出來。胤祥本來就夠詫異了,走到晚楓齋門口,更是聽到裡麵咿咿呀呀的唱腔:“……此乃天亡我楚,非戰之罪也!”
胤祥瞬間火冒三丈,也不等人通報,提腳踹門進去,卻見十四悠閒地躺在搖椅上,身旁立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雖然做小廝打扮,不曾粉墨油彩上臉,但是那身段腔調,明顯是戲曲行當裡出來的。
胤祥忍怒道:“在皇阿瑪靈前哭得那個樣子,才三個月過去,就聽上戲了?”
十四冷笑:“給怡親王請安。我又沒搭台子擺酒席,自己家關起門來,他吊嗓子我聽聽,這又怎麼了?先帝在的時候就說,子女生前不真心侍奉父母,死後反倒故作哀痛,那是沽名釣譽!”
“你有道理,可是滿城裡多少官兒等著抓你的小辮子,禦史台上下幾十雙眼睛盯著你府上,誰聽你講道理?”胤祥冷笑,“什麼‘天亡我楚,非戰之罪’?彆整天擺出一副皇上欠你的模樣,四哥對你夠好了,換了八哥坐那個位置,你敢這麼囂張?到底是皇上仗著權勢欺負你,還是你仗著皇額娘的喜歡欺負皇上?”
眾人聽到這話大驚失色,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十四這才卸下一身尖刺,頹然道:“我知道他好。”因此才更加絕望。
要是胤禛一朝得誌就翻臉,因為母親舅舅妹妹親近十四,就苛待他們。十四或許還會為了至親的前程,低下頭來踏踏實實供新皇驅使。可他偏偏一登基就給繡瑜上尊封為仁壽皇太後。滿朝上下都知道皇帝節儉,養心殿這麼多年不住人也不修修就搬了,然而重修永和宮的工程卻預計動用白銀四十萬兩,是康熙留下來的八百萬兩庫銀的二十分之一。
九兒加封為固倫溫憲公主,瑚圖靈阿加封為固倫純憲公主,皇帝更是下令在京城納蘭家的旁邊修建純憲公主府,授予固倫額駙碩博多驍騎營統領之職,七公主夫婦從此以後常駐京城。
胤祥胤祚都是總理王大臣,一個管人,一個管錢,平分天下大權,正在籌備中的軍機處,也準備讓這兩個人領頭。
最最最讓人跌碎下巴的,是加封晉安為一等承恩公,領侍衛內大臣兼理兵部,上書房行走,位在皇後烏拉那拉氏的父親之前。八阿哥等人想讓新君把清理政敵的矛頭先對準十四一黨的陰謀,至此徹底破產。
世界上最絕望的事,不是敵人把你打倒,而是敵人把你想做的事都做了,把你想照顧的人都照顧得無微不至,走你的路,讓你無路可走,隻能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廢人。十四如果再鬨騰著不服,就不是在傷害胤禛一個人,而是在損害他所有親人的利益。
胤祥見他神色平靜,忍不住勸道:“既知他好,踏踏實實過日子不行嗎?”
十四仰頭笑道:“‘生當做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十三哥,你我都喜歡李清照這首詩。其實你心裡明白得很。”
“他要不是項羽,而是亡了國還能‘樂不思蜀’的劉阿鬥,那就能踏踏實實過日子了!”
“直到今天,我半夜做夢還會聽到廝殺的聲音,聽到戰馬臨死前的慘叫,還會去看架子上的劍,但是那上麵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要不是為了額娘,我真想死在戰場上。我為什麼不死在戰場上?”
胤祥也濕了眼眶,他是低頭低慣了的,但是瞧著弟弟,就會覺得世界上,還是有人不用狗苟蠅營,不用忍辱負重,活著是轟轟烈烈,活不下去了就寧為玉碎。馬革裹屍,這也是他幼年的理想,可惜最終得到的,卻是案牘勞形。縱有親王尊位,卻陷在朝政陰謀中中,無法抽身。
不知該怎麼勸,胤祥隻能拿戰報拍在他身上:“羅布藏丹津反了。”
十四眉毛猛地一跳,眼神瞬間像出鞘的刀子一般銳利,片刻又收了回去,滿不在乎地說:“關我什麼事?”
“你要是想披甲上陣,我幫你勸皇上,不過你自己也得拿出態度來,預備著他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