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豬村沒有如我想象中受到優待,反而變得愈發荒涼,十年過去,曾經炊煙嫋嫋的成排泥瓦房,如今倒塌了數間,隻剩下斷壁殘垣,蛛網密布,而村裡能見到的人,也都是老弱病殘,少有青壯勞力。
我怔然良久,怎會如此?
一名破衣爛衫的少年從遠處走來,是個跛子,他扛著鋤頭,眉頭緊皺的臉上滿是灰塵和汗水,在他黝黑的臉龐上流出幾條臟汙的水痕。
他一瘸一拐從我麵前走過,我這才認出,他竟是熟人。
曾經欺負過我的孩童之一,村長的兒子,劉福。
我想起他爹娘之死,心頭忽然難過,僅僅因為一句話,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就將他雙親殺害了。
我望著麵前這個和我同齡卻因為生計所迫已變得滿目愁苦的少年,忽然有些透不過氣來,逃也似地找到了王二娘家。
眼前的情形,再一次讓我陷入了沉默,王二娘家也破敗了,眼前隻有一堆倒塌的泥牆、碎瓦,及一人多高的雜草。
找了許久,我總算找到大黃曾經棲息的狗窩,那是我用野外采集的枯葉和石頭為它搭建的,位於王二娘家的牛棚屋簷下,多多少少能遮蔽一些風雨。
“如何做?”
“你隻需取狗窩中的一樣物品即可。”
我從狗窩裡拿走了一塊褐黃色的鵝卵石,那是我從我娘墳山腳下的河溝裡撿的,大黃很喜歡叼著玩,每次趴在狗窩裡時,都會對著那塊石頭啃來啃去。
“可以了,我們接下來去冥界,為大黃招魂。”
魔話音一落,便卷起了一道涼颼颼的陰風,四周陷入黑暗中,我開始不斷墜落,死寂,沉悶,沒有任何聲響,仿佛在墜入十八層地獄。
我懷抱著大黃,倒是不覺得怕,心想,若是救活了它,我便與大黃去流浪吧。
也許還能救活我娘,要是娘轉世投胎了,那我就和大黃去守在娘身邊。
隻是想到因此要和師尊永彆,心裡還是一陣陣的難過。
黑暗中忽然出現一簇簇幽幽鬼火,慘白慘白,如同一雙雙陰森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是遊蕩在冥界入口的孤魂野鬼。”魔道。
“他們為什麼不去投胎?”
“因為心有執念。”
便在此時,忽地憑空起了一陣狂風,極大,吹得人睜不開眼。
我勉力看去,隻見陰風怒號,如一條條盤旋的黑色蛟龍,在黑暗中湧動,咆哮嘶吼,攪弄風雲,發出一陣陣“嗚嗚”的淒厲叫聲。
眼前隱約露出一抹黯淡的光芒,慘白中透著碧綠,鬼火森森,幽幽點點。
身體猛地闖入一個漩渦,鋪天蓋地的吸力裹挾著我。
混亂中,我隻感覺自己像是一片被狂風肆虐的枯葉,飄搖無依,不由自主抱緊了懷裡的大黃。
慘綠的光越來越盛,籠罩成一條幽長漆黑的甬道。
還不及反應,我身形便被吸入其中,一晃而過的瞬間,我看見甬道另一側,是一個更加漆黑的入口,濃稠的黑暗窺不見一絲光亮,隻有沉悶濃邃的黑,深不見底,通往未知的儘頭。
看見的刹那,我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打,發出“嘭”地一聲跳動,巨響,以至於我身心都遭受震蕩,靈魂幾乎出竅。
“那是哪裡?”
魔沉默著,直到我眼睛能視物,從混亂和動蕩中站直身體,看清了周圍一切時,它才幽幽道:“那便是魔域的入口。”
“六道輪回,魂入黃泉,轉世投胎,生生不息,執念不死,便墜魔道。”
我默然一瞬,抬頭望著麵前。
一座滄桑、陰森的鬼城,橫貫天地,聳立突兀,於幽幽鬼火中顯出龐然的輪廓,高闊的城門洞開,其內漆黑不見五指,仿若可怕的怪物張著深淵巨口,等待我的自投羅網。
偶然間閃過一點慘綠光芒,也好似怪物的露出獠牙。
我目光停在城門上,盯著上麵“冥界”兩個大字。
不知因何,我異常的平靜,踏入黑漆漆的城門時,甚至沒有感到一絲一毫的害怕,隻是心底深處有些莫名的難過,好似踏入其內的瞬間,有什麼重要之物遠離了我。
我們順著黑漆漆的城門走了許久,沿途儘是巍峨高聳的城牆,不知由何物鑄就,抬頭,城牆高闊看不到儘頭,牆壁斑駁、滄桑、散發著陰森冰冷的氣息,仿佛已佇立了無窮無儘的歲月,其上坑坑窪窪,萬千鬼火於其中閃爍。
人走在其中,浩渺無垠,仿若滄海一粟。
足下的道路堅硬無比,踩在上麵,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我走了許久,才看見一條幽光粼粼的河流。
它像是突然出現在麵前,寬闊無比,一直綿延向無儘的黑暗深處。
河邊有一老翁,頭戴鬥笠,身披蓑衣,正在等客。
“這是忘川河上的黃泉擺渡人,坐上他的船,他會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魔在心底說道。
我走上前去,老翁慢慢轉過身來,露出一張飽經滄桑的臉。
“客人可是要渡河?”
“我想找到大黃的魂魄,將它救活。”
老翁看了一眼我懷裡的大黃屍體,展眉一笑,蒼老的語氣重透著幾分了然。
“原來客人想招魂,好說,請上船。”
我沒有馬上踏入船艙,問道:“老伯,船資幾何?”
他佝僂著脊背,慢悠悠地轉身,麵對著幽暗粼粼的河麵,語調變得滄桑且唏噓。
“客人。”
“老朽在這忘川上,擺渡了不知多少歲月,塵世間的一切都對我沒有任何吸引力,生平所好,唯喜聽人講故事,倘若客人能說一個老朽沒聽過的故事,老朽便載客人一程。”
我有些愕然,這樣的要求,當真是匪夷所思。
我思忖片刻,自覺他已聽遍了塵世間所有的故事,即便換個主人公,故事約莫也是雷同,必定不能如他所願,遂試探道:“老伯,我暫時講不出,可否欠著?”
說完我心中忐忑不安,這可是冥界,孰料老翁了然一笑,幽幽道:“客人可是要賒賬?”
我忐忑點頭:“是。”
“老朽小本經營,概不賒賬,不過——”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倘若客人答應老朽,日後可為老朽辦一件事,老朽便接了這單。”
這和賒賬有什麼區彆?我心中疑惑,但也沒彆的辦法,答應了他。
小船載著我和大黃,無聲地飄蕩向忘川中央,船槳劃開水波,蕩開了散發著幽光的層層漣漪,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河岸兩側,散發著星星點點的鬼火,倒映在河麵,恍若點起了漫天蓋地的鬼燈。
天和地都連成了一片,黑暗無邊,唯有不計其數的盞盞鬼燈,密密匝匝,煢煢閃爍。
恐怖,陰森,死寂,又透著詭異的壯麗,仿佛置身於一個亡靈星空。
不知過去了多久,老翁停下了船。
“客人,你的目的地到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問魔:“接下來怎麼做?”
但是它沒有了回應,我猜測可能是來到了冥界,它受到了規則約束,故而不敢說話。
想了想,我取出那塊石頭,握在手中,開始叫喚大黃的名字。
不知多少聲後,平靜無波的幽暗河麵上,忽然泛起了一道漣漪,接著漣漪漸漸擴大,一條條波紋湧現,底下冒出連串的漆黑水泡。
十分詭異。
接著,一條漆黑如墨的影子,從漣漪下浮現了出來。
我定睛一看,那影子正是大黃的形狀。
“大黃?!”
初生的靈魂,茫然失措地看著我,窟窿般的眼洞,透出幾分陌生。
我抱著它屍體走向船緣。
“大黃,是我,我來找你了,跟我回家吧?”
“大黃,我們相依為命,你不記得了嗎?每次我要到窩窩頭,都分你一半?還有這塊石頭,我撿來放在你窩裡,你很喜歡,每天都要啃上幾口,記不記得?”
它遲疑地走近,爪子在河麵踩出小朵的水花,像是一條影子般飄蕩過來,我伸出手去,一把摸住了它的頭。
劇痛突襲!
它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痛的差點抽搐倒地,“大黃,是我,你的主人!”
手掌上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我猛地抽手,帶出一串血花,濺入河麵。
倏然間,河麵風起雲湧,黑色的河水仿佛活了過來,掀起了翻滾的浪濤,我駭然失色,朝後跌倒,震驚張大的瞳孔中,河底飛出一道道漆黑的影子,那是一頭頭猙獰凶殘的惡鬼,腥風撲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