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已經五十有四,未來的日子也不多了。
周文帝有點說不出的唏噓。
想起太子這次監國還不錯,尚算賢明,也許回朝後,他也該放手下了。該做的他也做了,隻管看下一代能把這大周朝折騰成什麼樣子了。
「末將賈斂參見皇上。」被鮮血染紅也難以遮掩出色的姿容和通身的英武。
隻是,賈斂的神色複雜得很。從城門走到周文帝處,不過短短幾十步的距離,他卻走得比平時任何時候都要慢。
不等賈斂行禮,周文帝就已經扶著他。
周文帝第一句說話就是:「你這皮猴子非要讓朕擔心你嗎?戰場之上,流矢無眼,你連頭盔都不帶,有個萬一怎麼辦?傷勢可嚴重?戴權!還不快命徐院使立即請來替斂兒治傷!」剛才在城樓上真的看得他膽戰心驚。幸虧這皮猴子是衝了進匈奴人的陣形裡麵,那些匈奴人怕會誤傷自己人,投鼠忌器之下不敢輕易放箭。要不然看著這條招搖的翎尾,簡直是一射一個準!
「…三爺……」麵對周文帝關切擔憂的神色,賈斂兩眼一熱,膝蓋一屈,重重的跪在地上。
「傻孩子,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地上寒涼,你身上有傷,快跟朕去躺著。」周文帝莞爾一笑,隻以為賈斂是感動過頭。
「三爺,斂兒…斂兒對不住你!」賈斂滿腔愧疚、悔恨的低下頭,不敢看向周文帝,一連串淚水從他的臉上無聲地流下來。這幾天日夜趕路的時候,他的腦袋總是會不其然的想到要是他當日沒有帶人追趕高阿朵,那麼牛金是不是就不會被董木合麾下射雕者的毒箭所傷,身受劇痛之下逝去。
「傻孩子,你胡說什麼?你這次打了好一場勝仗,替朕出了一口氣,又怎會對不住朕呢!對了!牛金呢?剛才朕隻顧得上看著你四處衝殺的英姿,也沒空留意那老混賬。那老混賬該不會是又去偷酒喝吧!?真的是…都是五十多的人了,總是這麼的胡鬨!戴權,你讓人快去郡守府的酒窖找那老混賬來!朕這次定要好生的罰……」周文帝不見牛金那黑炭大塊頭在自己麵前得意洋洋的各種炫耀戰功,還真的有點不習慣。
「三爺!牛伯伯…牛伯伯死了!」聽著周文帝仍然蒙在鼓裡的話,賈斂哽噎道。
「你…你這孩子真的是……」周文帝一愣,哭笑不得的斥道:「你牛伯伯雖然為老不…經常欺負你,但一向與你親善,你不可因而造謠抵違他。可是這幾天那老混賬把你欺負得很了?朕這就替你責罰他。」牛金自恃輩份高、武藝高,經常吊打賈斂和牛繼宗、有好東西就厚臉皮的拿走一半等事,周文帝也有所耳聞甚至親眼所見。但牛金這廝從小就是這個模樣,而且有什麼好東西也識趣的上繳一半,久而久之周文帝也懶得說他了。
想起年少時,牛金在旁的公侯子弟家敲詐到什麼奇珍異寶,轉首就與他四六分贓…呸!是分享的時候,周文帝臉上就是笑吟吟的,裝作憤怒的樣子道:「戴權,你這老貨還不快去把牛金那混賬帶來!」
「不用去了。」王翊的臉容看不出感情,出言製止道。
周文帝不解的問:「軍師這是何意?」
王翊平靜地走到周文帝身前,先是拱手長揖行禮,待周文帝扶起他的時候,他才冷靜的道:「稟皇上,上將軍牛金於五天前剿滅高阿朵部時,誤中埋伏,不幸身中五箭而死。請皇上節哀,並厚葬上將軍。」
「你…先生休說氣話……」周文帝第一個反應就是否定,隻以為牛金真的欺壓賈斂,欺壓得太過份了,王翊看不過眼出來護犢子。
「臣恭請皇上節哀!」王翊正正衣襟,再次俯身拜下。
「這…這……」周文帝茫然地瞧了瞧正色長揖的王翊,又瞧瞧跪倒地上壓抑著流淚的賈斂,似乎都不是在開玩笑的樣子。
周文帝耳邊嗡的一聲鳴響,有些發懵。他這次聽明白了,牛金死了!
牛金,那個武力驚人不要臉的混賬,怎麼會死呢?
就算是經曆過太多的事情,但是一時三刻之間周文帝也回不過神來。好一會兒,他才穩住心神,目光直勾勾盯著王翊,顫聲問道:「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牛金好好的,怎會…怎會……」剛才王翊所言,他以為是玩笑,半個字都沒有記進腦子裡。
王翊抬手,「回皇上……」
公孫越堂堂從三品討寇將軍、太子的老丈人卻因著當日與賈斂的一番爭執,致使全軍上下都對他視若無睹,對他所發下的命令更是視之如無物,這樣他如何能忍!?簡直是奇恥大辱!!想來他絕對是大周,不,是曆史上第一個被自己的兵喝斥:「滾!」的第一人!這還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上萬人!回京後此事一但傳了出去,他以後如何有顏麵去領兵!
被賈斂間接斷了前途、不共戴天的公孫越這幾天一直靜靜地跟隨賈斂等人行軍,不是不恨!不是不怨!他恨不得生嚼賈斂的肉,生啖賈斂的血!隻是作為一名「曾經」有實權的將軍,公孫越深知戰場上的凶狠,也知道能在戰場上下手的機會有,他從前也沒有少做這種事。哪怕賈斂不動他,隻要把他推到衝殺匈奴人的最前線上,他也就是十死沒生的局麵。所以,他一直在忍,忍到回城的時候!
「回皇上!是賈軍侯害死了上將軍!」好不容易終於等到機會的公孫越立時從一旁衝了出來,趕在王翊之前大喊:「賈軍侯貪功冒進,中了匈奴人的埋伏!上將軍為了救他,身陷敵陣,中了五支毒箭,毒氣深入心脈而死!還害得我們大周將士戰死三萬!險些全軍覆沒,致我大周於萬劫不複之境!請皇上明鑒,秉公辦理!一定要為死去的上將軍和死去的三萬將士做主啊!」一臉忠臣一心為國,激昂慷慨的模樣。
賈斂冷冷的瞪了公孫越一眼。他知道這人是在打什麼盤算,但是……
「皇上,末將願受責罰!」
有時候就算刀劍在手,天下無敵,也救不了他想救的人。
「稟皇上!事實並不是如此啊!」一直跟在賈斂身後的冉封和池蒼二人是知道自家奶娃子上司有後台,但可不知道也不敢想象後台竟然是當今皇上,早已經嚇得隻懂跪在地上,聽著賈斂和周文帝的對話。
一聽到賈斂把牛金的死全都攬在自己頭上,冉封就急了。任他何等頭腦簡單也知道這罪是不能亂認的!但未等他想出個方法替賈斂轉圜,旁邊頭腦一向最是冷靜的池蒼就已經喊出口了。
「一切都是意外!軍侯率卑下等夜襲高阿朵大營,斬殺三萬匈奴精兵,在追趕的時候不料遇上與高阿朵不合,故而分營紮寨的匈奴右日逐王董木合手下的兩萬兵馬。雙方交戰之時,董木合命麾下的射雕者向上將軍突施暗箭,箭頭上塗抹了匈奴秘藥,無藥可解之下,上將軍才會黯然離世。若無軍侯神勇,領著卑下等把匈奴大軍殺絕,隻怕是全軍這上萬士兵也不能生還啊!卑下等上萬同袍皆能作證啊!請皇上明鑒!」池蒼冷靜地分析一輪後,不顧身上盔甲的不便,額頭牢牢地貼在地上,「皇上!卑下願意以性命擔保,這一切都是意外,與軍侯無關!」
「沒錯!皇上啊!公孫越說的都是狗屁!不是真的!卑下也願意以性命擔保,這事與軍侯無關!請皇上明鑒!」冉封氣得連一聲討寇將軍也不叫了。
公孫越的脖子也漲得通紅,連一個小小屯長都敢罵他的話是狗屁,他顏麵何存!?簡直是欺人太甚了!
「皇上!你看!賈斂他帶的好兵啊!侮辱朝庭重臣、在禦前大呼小叫、不分上下尊卑,請皇上重重處罰他們啊!」公孫越一臉不甘受辱,喊屈的道。
周文帝閉目半響沒有說話,良久才道:「好了!」
「馮子芝何在?」
「奴才在。」馮子芝一臉恭順的道。
「既然有人願意以性命作保,誰說謊了,你就把誰的命拿去吧!」周文帝一句話就變成了公孫越與池蒼和冉封三人之間賭命了。
這番話嚇得公孫越臉色一白。他深知那上萬士兵個個都對賈斂心服口服,自然是不會站他這邊的。難道要他這個未來皇帝老丈人的性命就要這樣白白交代出去?想到這裡,他心裡更是越發的憎恨賈斂,絲毫不想是自己先挑起事端的。
「朕限你一天之內查出事情真相。」
長伏在地上的池蒼和冉封不禁鬆了一口氣,他們是親眼見到過這位馮監軍和自家軍侯親密地打鬨的。想來,馮監軍自然會公正無私地把事實稟報上去。
公孫越也是立時臉有喜色。閹人好財貨,見利忘義,見風使舵。隻要他送上一筆金銀珠寶去打點打點,再用上太子的招牌,稍為威迫利誘一番,不愁這閹人不站在自己這一邊。
「奴才遵命。」馮子芝垂下眼簾,眼中狠色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