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男人讀書才有用。女孩子讀書,一樣有用。讀了書,就想得多,不容易被欺哄。這是養母告訴她的。
但這話拿來跟錢碧荷說,她不理解。於是陳寶音換了個說法:“家裡有男娃的人家,誰不喜歡一個識字的,知書達理的媳婦?大伯家的杏兒石榴桃花,為啥跟著牛蛋石頭一起過來?就是給她們抬身價,以後說個更好的人家。”
錢碧荷不說話了。
埋著頭,把第二批揉好的窩頭擱在籠屜裡,蓋上鍋蓋,蹲下燒火。
“不能生兒子,有啥用。”往鍋底下填了兩把柴禾,似乎是陳寶音一直沒走,站在門口,叫人無法忽視,錢碧荷又說出一句。
陳寶音明白了。
或者說,在此之前,她就已經明白了。
家裡人的心思都很淺,整日為生計操勞的人,實在沒什麼彎彎繞的心眼子。煩憂的事,就那麼幾件。
“大嫂,如果你不識字,還會嫁給我大哥不?”她問道。
錢碧荷的父親是個老童生,還在世時,對錢碧荷不錯,教她識了幾個字。也是因為這個,杜金花娶她回來當長媳。
雖然陳家隻有三間土胚房,看上去很窮,但陳有福和杜金花年輕能乾,口碑也好,家裡沒債,陳大郎長得高高大大的很英俊,是很好的條件了。
而錢碧荷呢?什麼嫁妝也沒有,人還乾瘦乾瘦的,模樣也不漂亮。如果她不識字,嫁不到陳家這樣的人家來。說一千道一萬,識字再有用,也比不上嫁妝、模樣、身段這些。
這話讓錢碧荷想起當年,不由得臉上出神起來。
陳寶音沒打擾她。小口小口咬著窩頭,心念轉動著,如何讓家境好一些,大家都不必吃窩頭?
供金來讀書,全家人節衣縮食是必須的。但在供金來讀書之前,大家也隻是窩頭吃到飽罷了。
這不是陳寶音想過的生活。三月五月便罷了,十年半載的可不行。而金來還小,要讀出頭,勢必還得好些年。
“我不該嫁給他。”就在這時,隻聽一個細細的聲音在灶膛邊響起,帶著細微的哽咽。
抬眼看去,隻見錢碧荷低著頭,坐在灶邊,火光照亮她的臉,看上去隱忍委屈而痛苦:“我沒給他生出兒子,我對不起他。”
陳大郎是個好人,錢碧荷沒能生出兒子,一直心裡愧對他,覺得毀了他的一生。
陳寶音捧著窩頭,心口發沉。
許是打開了話匣子,錢碧荷的話多起來,藏在心頭多年的心結,從捂著臉的指縫裡溢出來:“我有時候想去死,我死了,他就能再娶了。”
“這是什麼話?!”陳寶音大驚,忙嗬斥。
但錢碧荷聽不見似的,仍然內疚自責:“我是個倒黴鬼,一輩子不走運,連累大郎也倒黴,蘭蘭跟著受罪。”
“我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她說著,仿佛終於受不了,猛地開始捶打自己。
陳寶音驚得不行,急忙跑過去攔住她:“快住手!大嫂,你這是做什麼?”她隻知道錢碧荷有心結,卻沒想到她心裡存著這樣的想法,一時心驚肉跳。
“我害了大郎,害了蘭蘭,我該死!”錢碧荷掙紮著,眼淚流了滿臉。
她平時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這時情緒激動起來,力氣大得要命。陳寶音幾乎製不住她,幸好從小不守規矩,上躥下跳,鍛煉出來的體格,勉強按住了錢碧荷。
“大嫂!大嫂!”陳寶音喝道,“你還年輕!還能生!著急什麼?”
這話錢碧荷聽了很多遍了,她搖搖頭,心死如灰:“蘭蘭之後,我再沒有動靜,我是不能生了。”
“胡說!”陳寶音喝道,“你還年輕,想那麼多有的沒的!攢錢,咱去京城看名醫,不會生不出來的!”
錢碧荷一怔:“看名醫?”她自己喝了不少香灰水,都沒用,蟲子也吃了不少,一點效果都沒有。
“看不起。”她心裡微弱的動了動,又陷入死寂。
去京城一趟,啥也不乾,僅是趕路、住店就是不小的開銷。更何況,看名醫?沒幾兩銀子,下不來。
如果幾兩銀子能治好她,她說不定就想辦法,磕頭要飯湊也要湊到。
“看得起。”陳寶音道,從懷裡取出帕子打開,露出裡麵的一塊玉佩,“我把這個當了,給你看病吃藥。”
火光下,羊脂玉成色極好,一看便是價值不菲。錢碧荷看了一眼,頓時眼前一暈,顧不上難過了,抖著手,把帕子和玉佩推回去:“這哪成?收回去!快收回去!”
“騎馬佩劍的那人給我的。”陳寶音口吻隨意,絲毫沒有小心和看重,仿佛這不是一塊玉佩,而是一塊石頭,“他讓我有事去霍府求他,我這輩子也不會去求他的,這塊玉佩放著也是放著,給你治病!”
錢碧荷整個人坐也不是,站起來更不是,兩手不知道怎麼擺,絞在一起,滿臉恍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給,給我,治病?”她艱難擠出乾澀的聲音,恍惚不解,“為什麼啊?”
為什麼要給她治病?當掉這麼珍貴的玉佩?留著當傳家寶,不好嗎?
對,當傳家寶,給金來。
錢碧荷不明白,為什麼要給她這樣一個走背運的,倒黴又沒用的女人用掉?
她隻是一個跟她不熟悉的嫂子,家裡也沒有四個哥哥給她撐腰,她什麼用都沒有,隻會做些粗活。
“你是嫂子啊!”陳寶音笑著,好似在說再尋常也不過的話,將玉佩塞她手裡,“咱們是一家人,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