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共和國四年、乾隆四十八年六月的時候,時任粵海關監督的原浙江巡撫李質穎就從一名部下口中得知了一個消息。
為他們運送皇家特供機械自鳴鐘的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某一艘船隻上出現了一麵很奇怪的旗幟。
這名部下看到了那麵旗幟後很是驚訝,便詢問那些船隻上的水手那麵旗幟是怎麼回事,水手說,那是蘭芳國的國旗。
然後李質穎便看到了這名部下為他畫出來的那麵旗幟的模樣,一看之下,李質穎先是一愣,隨後似乎想到了什麼,而後大驚失色。
“真是這樣的?”
“千真萬確,小人怎敢欺瞞於您?”
“還有人注意到嗎?”
“應該沒有了,那艘夷船上有很多旗幟,這麵旗幟夾雜在其中,小人也隻是不經意的一瞥才看到,那艘夷船現在已經走了。”
“這……”
李質穎看著那幅圖畫,麵色陰晴不定,心思百轉千回。
蘭芳國……
蘭芳這個國度,他是知道的。
作為最直接和外國商人船隻打交道的粵海關的總頭目,他不僅承擔著對外貿易的稅收工作,也需要為皇室提供一些皇室需要的外國生產的奢侈品。
因為粵海關與內務府的深厚聯係,李質穎雖然不是出身內務府的內臣,但也需要直接和內務府對接,對皇帝負責,負責幫助皇帝采買一些皇帝喜歡的外國奢侈品。
因為這一層關係,他和他的部下經常和一些信譽比較好的外國商人打交道,對於很多消息都有一手來源,所以最近這幾年也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關於蘭芳國的訊息。
聽英國人說,這個蘭芳國還挺能打的,把紅毛夷和荷蘭人都打得挺慘,除了不直接參與到對清帝國的商貿,對於很多其他小國都有商貿關係,其國主趙學寧是赫赫有名的南洋霸主。
李質穎隱約還知道一些內部消息。
比如這個蘭芳國並非完全沒有和清帝國互相隔絕,因其國內出產的香料是很緊俏的貨物,所以其國內多有人駕船到清帝國沿海搞一些私下裡的走私貿易。
對於這些走私貿易,廣東官府的官員也多有受益的,官府內部有很多官員都和這些走私貿易的頭頭腦腦們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所以並沒有什麼人對此真正的追究,就算兩廣總督舒常也因為從中獲益頗豐而沒有什麼看法。
這個漢人在海外建立的小國對於清帝國來說無疑是一個非常敏感的存在,要是放在皇帝弘曆年輕的時候,指不定就要嚴肅對待了。
但是好巧不巧,皇帝弘曆老了,不喜歡生事,喜歡享清福,甚至於數年前還緊抓不放的文字獄也從乾隆四十七年開始,像是被踩了一個急刹車一樣,戛然而止。
一年多以來,文字獄數量開始顯著下降,稀稀落落,不少文字獄相關的彙報送到弘曆桌案前,都被他嚴厲打回,多次重申文字獄不可擴大化的要求。
很顯然,從乾隆十六年到乾隆四十七年,弘曆認為經過他三十年的文字獄高壓統治之後,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整個社會上敢於思考、敢於做出不符合他心意的事情的“害蟲”已經不存在了。
大清社會在弘曆眼睛裡已經變成了一個“無菌社會”,所以,他的“消毒行動”可以消停了。
他要真正開始享受他的乾隆盛世了。
其實從乾隆四十五年開始,天下官員已經開始感受到皇帝的一些變化,再通過四十七年的文字獄刹車事件,天下官僚終於確定了,他們的君上弘曆老先生要休息了。
皇帝的疏懶與鬆懈會通過官僚係統十倍百倍的放大到基層,官員們向來擅長體察上意,既然你皇帝不喜歡生事,那官員們也樂得清閒。
今時今日,大清官場以清靜無為為最高導向,主打一個不給君上添麻煩,也不想給自己添麻煩,什麼事情都不想做,隻想過自己的舒服日子,就差遇事一個鞠躬外加紅豆泥私密馬賽了。
對於這個名叫趙學寧的漢人,廣東官方並沒有太多的想法。
主要此人和其麾下勢力並沒有和清帝國打過什麼直接的交道,也沒有派人到廣州來,既然對方不接觸,廣東地區的官員也懶得和這個小國打交道。
俗話說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乾脆就沒有事。
大家安安靜靜賺錢,你好我好大家好,豈不美哉?
李質穎原本也是這樣認為的,但是當他看到蘭芳的那麵旗幟的時候,忽然間意識到,這個國家可能不簡單。
他想起了早些時候他在朝野內外聽到的一些明清之交時期的野史傳聞,說什麼明朝宗室子弟從廣東出海逃亡,至今還在某些國外地區好好的生活著,並且時刻有著想要顛覆大清政權的想法。
而現在,蘭芳的這麵旗幟,明明白白乾乾脆脆的就把一個“明”字寫在了上麵,仿佛生怕你不知道一樣。
要不要這麼明顯?
你丫的不是叫蘭芳國嗎?為什麼要搞這樣一麵旗幟?生怕那些滿人不知道你這家夥和明王朝有關係?
李質穎頓時在心裡就把趙學寧罵了一個狗血淋頭。
茲事體大,身為粵海關監督、天子親信、直接對天子負責的重要人物,出現了這種情況,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李質穎也應該立刻將這個消息報告給弘曆,讓他警惕。
但是作為一名熟練的老官僚,李質穎很快就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重新做了一番考量。
他開始思考這件事情發生之後可能帶來的一係列的後果。
皇帝弘曆打算開始休息的事情,是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情,而皇帝都要休息了,被他折騰了三十多年的官員們其實也疲憊不堪,也很想要休息。
大家都想著休養生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整個清帝國的官場快速懈怠下來,速度之快,不輸自由落體。
除非有人主動造反,那沒辦法,隻能應對,但如果沒有人主動鬨事,帝國的官員們也完全不想鬨出事端來。
正如李質穎所理解的,有些事情不上秤,可能沒有三兩重,可一旦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到時候可真是想停都停不下來。
蘭芳小國這麵旗幟或許沒有太大的意義,這麵旗幟上的日月圖案,或許也隻是因為好看而已,如果這樣就認為這是“明”的象征,那天上天天掛著的太陽和月亮是不是也要問罪?
要是放在乾隆十六年那會兒,給李質穎八個膽子他都不敢隱瞞這個消息。
但問題在於,現在是乾隆四十八年了。
蘭芳小國看上去完全沒有任何想要搞什麼事情的想法,隻是在老老實實的走私,和大家一起賺錢,通過倒賣香料,蘭芳能賺錢,廣東的走私商人能賺錢,走私商人背後的官僚也能賺錢。
這是一個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多贏局麵。
但如果他把這麵旗幟的事情上奏了,引起了弘曆的反應,對蘭芳國開始調查、針對乃至於作戰,大家的外快就都沒了,荷包都要癟了,自己這個始作俑者估計會成為眾矢之的。
伱不上奏,什麼事情都沒有,大家還有錢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