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白色的靈霧前是離斷齋千年之中聚集的各色各樣的交易品,他們或喜悅,或熱烈,或憂傷,或恐懼……閃動著不同人生中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傅回鶴抬起手,手中的煙鬥懸停在那團炙熱的紅色前。
濃烈的靈氣與排斥如同一圈一圈的漣漪向外擴散,如同靜潭中的水,固執地拒絕傅回鶴的靠近。
傅回鶴不但不退,反而再度上前一步,神情專注認真,步伐堅定而決絕,原本在菟絲子與原隨雲那次動蕩之後便留下裂痕的白玉煙鬥,在靈力氣場的博弈激蕩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咯吱聲。
手上的力道再也無法靠近,傅回鶴手指一轉,握著煙鬥的手勢變幻為執劍的姿勢,骨節處因為用力之大已然隱隱發白。
“哢嚓”一聲輕響。
傅回鶴手中陪伴千年的玉質煙鬥寸寸碎
裂,星光點點之下,自後院湖水之中抽調而出的靈氣一滯,而後驟然湧入傅回鶴體內,推動著傅回鶴的指尖再度向前。
傅回鶴悶哼一聲,唇角溢出猩紅的血液,一滴血色滴落在地,化作豔麗無比的紅衝進那團炙熱燃燒的情緒之中。
周圍桀驁不馴的各色靈霧在無白色靈霧的不斷擠壓之下逐漸彙聚到一處,最終與那團仿若跳動著生命脈動的紅色相融,像是心跳一般幾番抽動之後平靜下來,化作一顆玉髓模樣的朱紅色,靜靜懸於半空。
傅回鶴全身劇痛,在靈力的蠻橫衝刷之下幾乎動彈不得,他抬手緊緊握住這顆紅色的暖玉,抬步向前一步卻是一個趔趄,眼前一黑當即吐出一口血來。
周身濃霧早已散去,傅回鶴扶著博古架,抬手擦去唇邊血跡,臉上竟顯現出一抹笑意。
慢慢的,那笑意越來越深,唇邊的弧度越來越大,最終從淺笑轉為大笑。
笑到胸膛抽痛也不想停下。
謫仙般的眉眼帶著些許的瘋狂,像極了當年為了一個答案拚死向天道複仇的傅凜。
傅回鶴是少了七情六欲沒有心,可……隻要足夠多,未嘗不能造出一顆心。
但他不想再做傅凜。
他想做傅回鶴,遇到花滿樓的傅回鶴。
現在,手裡的心告訴傅回鶴,現在隻該去做一件事。
——去找他。
——去留下他。
濃霧再度凝聚而來,傅回鶴的身形毫無征兆地消失在離斷齋中。
爾書著急忙慌跑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前堂狂風過境的一片狼藉,和博古架上空空如也的香盒們。
它一屁|股坐在地上,毛絨絨的臉上滿是呆滯和不敢置信。
“他把那麼多的交易品……全都吸收了?”
那些交易品來自不同的客人,有著各種各樣不同的特質,往常傅回鶴吸食也不過隔幾日換一換口味,畢竟這些情緒並非來源同一人,貿然相融隻會讓老傅心神分裂,意識劇痛間分不清真實與虛幻。
眼下這麼多的交易品都……
爾書抬爪摸了一把眼睛,低聲哭罵:“瘋子!真是個瘋子!我不管你了!!!”
***
臨安府小樓·花滿樓房間
傅回鶴捂住胸口,在靈霧籠罩間出現在房間裡時,麵色湧上一絲病態的潮紅。
但很快,他便直起身子,握著右手中不斷散發著炙熱暖意的紅玉,一步步靠近放下床帳的床榻。
修長的手指撥開床帳,傅回鶴熟門熟路地坐在花滿樓身側,抬手捏住了花滿樓的鼻子。
根本就沒有睡著花滿樓:“……”
“裝睡?”傅回鶴低笑。
花滿樓無奈,正要說什麼,卻察覺到傅回鶴的體溫滾燙一片,想起上次傅回鶴受傷時的異常,花滿樓麵色一變,直起身子抬手反握住傅回鶴的手腕,聲音不由得高了兩分:“你這是怎麼了?!”
傅回鶴輕描淡寫道:“沒事,就是去找了顆心。”
花滿樓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找了個……什麼?”
傅回鶴垂眸低首,將攥了一路的紅玉塞進花滿樓的手中,而後手指挑著花滿樓腕間自種子中長出的小蓮葉,勾唇道:“這個,好看嗎?”
花滿樓感受到手心滾燙的溫度和隱隱跳動的觸感,隻覺得心神震顫,身體的本能想讓他將手中詭異奇怪的東西扔出,但心中湧出的情緒與預感卻促使他緊緊握住那顆滾燙的石頭。
傅回鶴問他,好看嗎?
恍惚間,花滿樓竟然好似真的用雙眼,看到一顆在黑暗中靜靜懸著的紅色玉石,看到那看似冰冷平靜的圓滑外表,內裡卻流淌著岩漿一般的炙熱。
花滿樓的喉結
滾動,忽然意識到什麼,啞聲道:“……好看。”
“最好看。”
傅回鶴笑了:“嗯,那就好。”
他輕咳了兩聲,眉眼間掠過一絲隱忍。
手指間撥弄的小蓮葉無聲無息地張開來,眷戀地貼了貼花滿樓的手腕,而後低下蓮葉,溫柔而堅定地撬開花滿樓的手指,緊緊包裹住那顆發燙的紅玉,而後,義無反顧地將自己的葉柄拔|出相連的種子。
花滿樓心頭一疼,指間一顫。
傅回鶴的臉色更白了幾分,但他的眼睛卻從未這樣亮過。
離開輸送靈氣的種子,小蓮葉很快不複之前的活潑,但卻死死包裹著紅玉化為流轉的靈氣儘數沒入紅玉之中。
傅回鶴覆上花滿樓握著種子的手,花滿樓的手指節修長,帶著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平日裡拂花弄茶之時,總會帶出世家公子才有的矜貴,卻又能讓人嗅聞到陽光的暖意。
他低下頭,滾燙的唇貼著花滿樓的手指末節輕吻到指尖,而後久久停留,直到花滿樓的手指開始不自在的微蜷。
“七童,將它放到我這裡,”傅回鶴拉著花滿樓的手靠近自己的左胸,輕聲道,“從今往後,它便隻屬於你。”
“這不是我找回來的心,而是……你給我的心。”
“七童,若是你給了我這顆心,從今往後,我絕不會再有一絲一毫生死置之度外的任性,我會努力活著,哪怕將來與天道作對,我也會思慮再三,劈也要劈出一條生路來,回到你身邊。”
“所以……七童,若你給了我這顆心,那麼往後哪怕身似浮萍,瀕臨絕境,我也絕不會放開你。”
“若你的家人不同意——”
說到這裡,傅回鶴有些苦惱又無奈地歎息一聲,而後輕輕淺淺地笑著道:
“那我也隻能先搶了你,再在往後漫長的歲月裡慢慢磨下去,直至這些愛著你的人相信我,我能給你我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全部的護佑。”
花滿樓的手指在顫,眼睫在顫,心也在顫。
他說不出話來,臉上甚至沒有笑容,他緊緊咬著下唇,握住手心輕飄飄的重量,緊緊的,堅定的,固執的,將那顆心……不偏不倚貼在了傅回鶴的左胸處。
手中一空,紅玉融入傅回鶴肌膚消失不見,花滿樓的手掌覆在傅回鶴胸前,觸手一片滾燙。
離斷齋斷劍祭壇之上七情剩餘的五條鎖鏈驟然被外力拉斷,被石色包裹鏽跡斑斑的斷劍一震,寸寸滄桑的痕跡龜裂掉落下來,露出原本鶴鳴劍的灼灼鋒銳。
最後六條鎖鏈間的封印咒紋間流轉著紅色的靈光。
激蕩而濃烈的靈氣以祭壇為中心擴散開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掠過離斷齋的花草,所過之處花草無不舒展枝葉,靈光奕奕。
“撲通——撲通——”
這是花滿樓第一次聽到傅回鶴的心跳聲,一聲又一聲,一下又一下。
席卷了他耳邊所有的聲音,擠走了這些天腦中盤旋纏繞的所有念想。
花滿樓微微側過臉,像是掩飾什麼一樣,聲音帶著些沙啞:“……我本來想明天過去找你的。”
“嗯,沒關係,以後我自己過來。”
傅回鶴的手指撫過花滿樓的手心,而後用手指霸道的侵入花滿樓手指的每一處縫隙,溫情而曖昧的摩挲著。
花滿樓又道:“大哥二哥想見見你,還有我爹娘,還有其他的哥哥和嫂嫂。”
傅回鶴一一應下,聲音含笑:“那你要告訴我他們都喜歡什麼,我要怎麼樣才能討他們喜歡?”
“唔……那可能有點難。”花滿樓為難地歎了口氣,“要想想辦法。”
“好,我們一起想。”
傅回鶴抬眸注視著花滿樓,就
像花滿樓那時敲開離斷齋大門時一樣,認真而專注。
胸膛裡陌生的跳動與聲音讓傅回鶴覺得有些不適應的吵鬨,但心臟的跳動卻隱隱催促著什麼。
讓他想要靠近花滿樓,再靠近一點,更靠近一點。
“七童。”
“嗯?”
“七童。”
“嗯?”
傅回鶴又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
“……七童。”傅回鶴用低啞的,輕柔的聲音再次喚他。
花滿樓無奈的笑笑,原本便半坐在床上的青年傾身靠近傅回鶴,抬起另一隻手想要去戳傅回鶴的酒窩,順便譴責一番傅某人屢教不改的悶葫蘆做派。
還未來得及開口,唇上便乍然一暖。
臉頰間肌膚擦過似有若無的觸感,唇瓣間感知到滾燙卻溫柔的觸碰。
花滿樓的眸子猛地瞠大,整個人僵硬了所有的動作。
傅回鶴抬手將花滿樓的另一隻手拉下來握在手心,身體微微前傾,霜白色的長發逶迤在花滿樓的床榻之上,給了花滿樓一個隻要後退便能躲開的親吻。
輕輕柔柔的碰觸,帶著所有的克製與小心翼翼。
也帶著未曾訴之於口的愛意與歉意。
花滿樓沒有後退,相接的唇瓣微動,他側了側臉頰,輕輕吻了回去。
傅回鶴一頓,抬手抵住花滿樓的後腦,加重了這個吻。
黃藥師有句話說的很對,愛情的確是一種卑劣而不講道理的占有欲。
在離斷齋到小樓短短的距離裡,傅回鶴想,如果有人這個時候問他,倘若花家眾人不同意花滿樓與他在一起,他要如何?
傅回鶴在觸碰到花滿樓手背的那一刻起便知道了答案。
為了傅氏一族,他被折斷劍骨打入泥裡,而因為花滿樓,他自淤泥而出,斷劍重鑄。
自此,花滿樓就是他的劍。
他從來都是個徹頭徹尾的劍修,隻要手中有劍,便沒有哪裡去不得,沒有什麼劫難過不去。
傅凜修的是無情劍道,而他傅回鶴,握的從來都是人間有情劍。
帳中光線昏暗,月亮透過微微撐起的窗戶,灑出一道皎潔曖昧的月光越過兩人。
花滿樓腕間的種子悄無聲息地鼓出一個小包,一株小芽探出頭來,精神奕奕地舒展著身體。
而後,它小心張開卷起的蓮葉,隱隱露出裡麵藏著的,還不到拇指大小的小小花苞。
良久,唇分。
傅回鶴放開花滿樓,指腹轉而摩挲著花滿樓鬢間的碎發。
而後再度傾身,在月光悄然的偷看下,兩人額間相抵,發絲交纏。
花滿樓聽到傅回鶴的嗓音輕輕落下——
“抱歉,讓你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