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鶴和花滿樓跟著長盛君的記憶夢境,一路穿過朦朧的霧氣,來到白澤一族的族地中。
“聽說了嗎?鳳凰一族那邊接二連三死了幾十族人,全是最純正的鳳凰血脈,鳳凰族的族長心力交瘁吐血倒地,到現在都沒醒。”
“鳳凰還算可以了,夔牛一族已經滅族了……唉。”
“怎麼可能!我沒聽到消息啊!”
“就是因為沒有消息才不妙……最後一隻夔牛兩個月前暴斃了,死的莫名其妙,最擅長醫術的白鹿族長老都沒救回來。”
“彆說了,建木腐朽,天地將傾,咱們各族一個都跑不掉。”
“也不能這麼說,我看人族就沒什麼事……不是我的錯覺吧?”
“那又如何?天地傾倒光是洪水就能淹沒那些弱小的生靈,現在的生與死又有什麼乾係?”
“說的也是……”
議事堂中結伴三三兩兩走進來各族的掌權者,有些沉穩冷靜,有些卻青澀局促——澤一的預言的確從來都沒有錯過,不過短短四百年,各族死傷慘重,不說那些剩下一兩隻獨苗苗的種族,如夔牛這類消息不靈通的族群早已經悄無聲息地永遠消失在蒼山境中。
長盛君並沒有坐在環繞一圈的座位中,而是在靠近角落的地方搬了張椅子,低著頭,手裡擺弄著一塊方形的玉石匣子。
這樣的議事本來他並沒有資格參與,但是因為這四百年來由於他在陣法機關一途上展現出傲視各族的天賦,各族才會在這種危急關頭接納一個血脈修為平平的靈植旁聽這場議事。
傅逸洲和澤一在三百年前各自接任了白澤和麒麟族的族長,因為白澤和麒麟同為神獸,白澤是有名的神諭者,麒麟則是戰力最高的種族,這兩族在蒼山境一直都擁有很重的話語權,列座也自然在最上首。
傅逸洲有些擔憂地朝著長盛君的方向看了一眼,長盛君察覺到他的視線,抬頭露出一個笑,眨了眨眼睛。
待到傅逸洲轉過頭之後,少年的表情頓時歸於麵無表情,低著頭擺弄機關,眼神晦暗不明。
傅回鶴的注意力從一開始就放在澤一的身上,這個時候正正好捕捉到澤一看向長盛君的眼神。
傅回鶴微微皺起眉。
這樣的眼神……
花滿樓低聲道:“他看向老師的眼睛裡,有一種很濃的悲傷。”
傅回鶴不解:“可……為什麼?”
花滿樓注視澤一許久,忽然道:“我總覺得,占卜預知是一條看上去很孤獨的路,他可以占卜彆人的命運,久遠的將來,那麼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將會發生什麼嗎?”
傅回鶴的視線轉而落在長盛君的身上,想起長盛君曾經說的,是他創下了血祭大陣,而血祭大陣無疑是一切悲劇的開端。
議事堂中因為建木腐朽的速度加快而吵成一團,最終,鳳凰族的長老歎息開口:“建木乃是上古神木,與我鳳凰族的梧桐木有些類似,梧桐木若有損傷,非凡物所能補齊,想要阻止建木腐朽,隻怕需要的靈力更甚。”
“所以咱們死去的這些族人,會不會是天道用來修補建……”
說話的人原本那隻是順應猜測,但話說出口,突然麵上血色儘褪,議事堂中頓時鴉雀無聲。
其實這樣的猜測各族有大智慧者已經有所推算,隻是這樣的話一旦說出口,便再也無法粉飾太平下去。
誰都不願意做那個率先開口的人。
良久的沉默之後,一位姿容豔麗的女子抬眸,目光灼灼地環視四周:“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寧願犧牲的是我們這些不中用的老東西。”
在座的都是各族的上位者,沒有人比他們更明白,新生的年輕的族人對族群的重要性。
如果真的大難臨頭,最應該保全的是那些擁有無限希望的年輕族人。
議事堂中再度陷入沉默之中,一直靜靜蹙眉聽著的傅逸洲十指交錯抵在桌麵,淡淡道:“我相信,如果有辦法,在座各位都會義不容辭,此事現如今並沒有解決的方法,不如暫且擱置,來說說與人族通婚一事。”
“是抱著那一套血脈純正的堅持去死,還是與人族通婚留存火種,還望各族族長長老慎重考量。”
眾人交換著眼神,能走到現在的族群,掌權者都不是認死理的性子,輕重緩急心中各有章程。
“與人族通婚一事是大勢所趨,我族自然沒有那麼目光短淺。”
“我們已經派出一些年輕的族人去傳授人族修行了,雖然咱們的功法並不適用人族,但我看人族的腦子都挺好使,總之……能活久一些總是好的。”
“可不是?人族的壽命是個大問題,族人通婚之後萬一有感情上太過偏激想不開的,那就真的是壞事了。”
傅逸洲和澤一對視一眼,點了點頭,暗自鬆了口氣。
……
兩人旁觀這段並不在記載中的曆史,傅回鶴低聲感歎道:“原來蒼山境妖族最初是神獸與人族通婚而來……怪不得傳承著靈獸的血脈,卻大多數生而為人形。”
隻可惜,真相被淹沒在曆史的長河中,千年之後,妖族卻又可笑地追尋純血返祖的力量,鄙夷著那些所謂天資平庸帶有妖族特征的混血妖族。
花滿樓搖了搖頭:“凡人之中也尚且不乏血脈正統與否的論調,不過都是自我束縛罷了。”
……
“如果各位願意犧牲的話,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一直悶不做聲的長盛君忽然開口,清亮平靜的聲音劃破議事堂討論通婚一事的熱烈。
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坐在角落中的少年。
長盛君沒有回應傅逸洲的視線,抬手將手中的小匣子拋向空中,小匣子頓時在議事堂眾人麵前炸開,鋪開來密密麻麻連環相扣的陣法。
“既然天地想要力量,那就將自願犧牲者靈力彙聚於一人,造一個最強大的力量出來。”
眾人麵麵相覷,各人臉上的表情都不儘相同。
長盛君抬眸看向半空中閃動著瑰麗色彩的陣法,緩緩開口:“這個陣法環環相扣複雜至極,是我窮儘心血而成。它隻有一個作用,便是化千萬人的血肉靈力於一人之身,且絕對不會被外力打斷。所以,我為它取名血祭大陣。”
“萬人血祭,靈力歸一。”
“正正好應了大家苦惱的救世難題,不是麼?”
傅逸洲的麵色盛怒之下鐵青一片,澤一卻隻是眼神平靜地注視著麵前的大陣,良久,金色的眼眸中掠過深沉的悲哀。
……
“胡鬨!”傅逸洲一掌拍在桌麵上,“誰讓你說那些的?!”
“我又沒有說錯!”長盛君不服氣地梗著脖子和傅逸洲爭辯,“你們明明就是需要這樣的陣法!你和澤哥對著白澤和麒麟族的藏書庫都要翻爛了我說的有錯嗎?你們早就知道現在剩下的隻有這麼一條路!”
“那也應該是我們提出來!不是你!!!”傅逸洲氣得胸膛上下起伏,想找根棍子削一頓麵前的熊孩子,“你知道你在那些老狐狸麵前提出來陣法意味著什麼嗎?啊?!”
“你這是讓他們去送死!”
活到現在的這些人哪一個不是狠角色,長盛君是提出了解決問題的辦法,但他們願意去死是一回事,對拿出這把刀說讓他們去死的人,他們也絕對不會放過。
“我知道。”長盛君的眼睛堅定地對上傅逸洲盛怒的雙眸,倔強道,“這意味著,就算你們想要去為天下蒼生犧牲,也彆想甩掉我。”
傅逸洲的怒氣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掐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傅逸洲張了張口,半晌,才啞聲道:“長盛……”
長盛君打斷他的話,眼神是冷到極致的淡漠,但那片淡漠最深處卻染著一簇火,明亮地奮不顧身:“逸哥,澤哥,我不在乎什麼天下蒼生,也沒有什麼族人責任,我就……隻是想和你們在一起而已。”
“這是這樣,也不可以嗎?”
澤一按住想要再度開口的傅逸洲,轉而對長盛君道:“長盛,先讓我們都冷靜一下,之後再找你談好不好?”
長盛君自從幾百年前偷聽到兄長談話後憋著的那口氣終於宣泄出來,抿唇看著兩位兄長半晌,低低應了一聲。
傅回鶴和花滿樓周身的場景因為長盛君的離開而開始變得模糊遙遠起來,這證明這次長盛君是真的聽話離開了議事堂。
傅回鶴突然反手緊緊攥住花滿樓的手,盯著議事堂中的傅逸洲和澤一,沉聲道:“我有種預感——”
花滿樓手腕一翻,拉著傅回鶴就往濃霧遮蔽的議事堂跑去。
傅回鶴先是愕然,而後大笑出聲。
花滿樓瞪了眼傅回鶴:“笑什麼?快帶路!”
傅回鶴憑借著本能,手中的鶴鳴劍嗡鳴而出,劈開麵前遮蔽過來的濃霧,拉著花滿樓朝著裂開的空間縫隙擠了進去。
蹲在院子外麵兢兢業業看著長盛君,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的爾書突然覺得頭皮一麻,耳邊傳來啪的一聲輕響,毫無掙紮下徹底失去了夢境中傅回鶴和花滿樓的蹤跡。
爾書:“??!!!!!”
人呢!!!
那麼大的兩個人呢!!!
爾書咬牙切齒地在院子裡原地打轉,然後抬爪子推開長盛君的房門,縮小身形徑直跳了進去。
顧不上那麼多了,它總得把人找回來先。
它就知道老傅那個人一點都不靠譜!!花公子——花公子以後也不能相信了!!!
……還好,還好它和老傅之間有本命契約,老傅又是花公子的契約種子,一個牽一個的總歸丟不了。
***
傅回鶴下意識地調動之前從白麵團子那得來的規則之力,將他和花滿樓結結實實地裹了一層。
果不其然,在兩人耳邊的嗡鳴聲散去之後,傅逸洲和澤一的聲音傳入兩人耳中。
“你也不勸他?!”傅逸洲瞪視表情平靜的澤一,想不明白他在想什麼。
澤一沒說話。
傅逸洲到底和澤一摯友太長的時間,在冷靜下來之後,很快就發現了澤一的反常:“你……是不是又預言到什麼了?”
澤一點頭,又搖了下頭。
傅逸洲在心中自動理解——預言到了,不能說。
澤一的預言分很多種,他能看到的未來也有很多,但並不是每一種預言都可以被訴之於口,更有甚者當一場悲劇的預言被公之於眾,所造成的後果很有可能比預言的情景更加糟糕絕望。
澤一垂眸沉默許久,開口:“你剛才也說過了,這樣的方法就是要讓那些人心甘情願去死,所以他們不會放過我們,同樣的,我們和長盛的關係蒼山境無人不知,待到我們死了,長盛的處境隻會變得更糟。”
傅逸洲品出點意思來,思忖片刻,沉聲道:“你的意思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澤一點頭。
“萬一有意外……等等,你之前替長盛算的那場占卜——?!”傅逸洲突然反應過來,澤一能看到長盛在三千年前後成親,那就證明,至少長盛活過了這次的浩劫,躲過了浩劫之後各族存留族人的截殺,活到了三千年後。
“這也意味著,這個血祭大陣的法子行得通……”傅逸洲的眼睛亮起。
這一次,澤一卻搖了頭:“未必。”
“你有沒有想過,這場浩劫的根本在哪?”澤一開口。
傅逸洲皺眉:“建木腐朽?”
澤一扯了下唇角,壓低聲音道:“是天道勢弱,才會引得天地失衡,建木腐朽。”
傅逸洲聽到這種話,下意識抬頭看了眼。
澤一好笑道:“瞅什麼呢?”
“我怕這會兒從天而降一道天雷,把我們兩個直接劈成焦炭。”傅逸洲忽然笑開,“我可是還記得某人曾經初生牛犢不怕虎,看見什麼預言就往外說,害得我們兩個被天道劈的滿山跑。”
傅逸洲和澤一就是各自族群的怪胎,他們相識於少年,一路相伴而行經曆了太多的時光。
澤一看著傅逸洲,輕聲道:“如果讓你想,你覺得為什麼會出現我們兩個這樣的怪胎?”
傅逸洲的身體往後一靠,挑眉:“總不能是投胎的時候咱們兩個投錯地兒了吧?唉,彆說,我比你像麒麟,你也的確比我更像白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