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是被幾個仆婦抬回到下處的。臥在床上昏昏沉沉。她原是秀才家出身,家中頗有資財。不料一場瘟疫過後父母兄弟先後死去,族人吞了她家的財產,又密謀將她賣給行院的,幾乎逼得她自儘。
雖然身世淒慘,精神上備受折磨,卻沒吃過什麼苦,打小也是小家碧玉,嬌生慣養的。哪裡受過這樣的苦楚。昏昏沉沉的躺到天色全黑才醒過來,隻覺得臀部和雙腿火灼似得熱辣辣的疼,稍一動彈便是針紮一般。
屋子裡黑乎乎的,還沒有掌燈,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她勉強將身體側臥,隻覺得喉中乾渴,支撐起身子摸了摸床頭的矮櫃――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
她平日裡是山莊的“紅人”,不但在趙引弓麵前是近乎“學生”的地位,在慈惠堂裡也是一號人物,又管著孩子們念書。本就是山莊裡人人畏懼幾分的“實權派”人物,加之她性格剛烈,心高氣傲,眼睛裡不容沙子,動輒就給人難堪。所以平日裡雖然給大眾做了不少好事,在山莊裡的人緣卻一般。這次挨打,趁願的人多,心疼的人少,哪裡有人來探視,更彆說有人來端茶遞水了。
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窗前的方磚地白花花的。西華鼻子一酸,不由得落下淚來,從枕下摸出手帕來拭淚,忽然門一響,輕輕打開,接著卻是奉華,她探頭進來張望了下,衝著西華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才輕手輕腳的走了進來。先將窗戶上的簾子拉上,這才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火柴,刷的擦著了,將桌上的燭台點亮。
“奉華姐!”
“噓……”奉華把手指按在嘴唇上,把手裡的一個提盒籃放在桌上,從中取出幾個瓷瓶來,“你趴著莫要動,我給你擦藥。”
“謝謝姐姐。”西華不敢多言,唯恐自己放聲,隻把臉埋在枕頭上,淚水已簇簇而下。她平日裡和奉華接觸挺多,私交很少。奉華在趙引弓的“側用人”中容貌最為平凡,卻是臨高的歸化民出身,且年齡最長,是趙引弓最信任的人之一。西華往日對這個長相學識都很一般的女孩子居然能得到老爺的如此信任一直不忿,因而對奉華一直是不冷不熱的態度。加上奉華為人寬厚,在山莊中的人緣威望很高,更是讓一貫自視甚高的西華漸漸對她疏遠。
想不到她還會來照看自己,心中不由一暖,也微微有些慚愧。
奉華將藥擦好,又從提籃裡的暖瓶裡倒了一碗藥汁喂她喝下去。藥汁微微發苦,並不難喝,喝下去之後原本燥熱的身體頓覺清涼,連雙股的刺疼也減輕了不少。
“這是從臨高買來得藥,老爺特意吩咐我給你拿來得。”奉華小聲說道。
“嗯……”
奉華將她的身子用被子蓋好,輕輕的走到門口,打開門招了招手。一個人影閃了進來。西華見樣貌似乎是個男人,差點叫出聲來。忽然發現來人竟然是趙引弓!
“老爺――”
趙引弓點點頭,奉華早就一張凳子搬過來,趙引弓在床前落座。
“我來瞧你。彆動,你就躺著,打疼了吧?”趙引弓見她要直起身子來,一隻手按住了她的胳膊。
西華何等聰明之人,老爺夜訪她的下處,親自來探視,心知今天發作自己必有緣故。然而她氣惱自己明明是“為民請願”,對自己說“教育為根本”、“教書育人是百年之計”的也是老爺,卻為了這個當眾受了責罰――身體的痛楚還能忍受,所受的羞辱卻令她難以釋懷。
心情如此,言語自然也欠溫存:“主子打奴婢天經地義,縱然打死也是應該的。奴婢不敢喊疼,都是奴婢罪有應得!”
奉華正要嗬斥,趙引弓搖了搖頭,說道:“今日之事,本來就是拿你做法。你何等聰慧之人,總不會不明白。”
“是,奴婢明白。”西華低聲道。
“你說得絲廠工人之事,我已經向管事房說了:明日起改為三班運作,每一個時辰休息一次。另外,工作餐也加了標準。”
“……”西華瞪大了眼睛,不知道老爺是什麼意思。她一直覺得老爺對待工場的契約奴太過狠心,工場裡遲早會死人。所以才會在激動之中出頭爭辯。沒想到老爺居然一下都接受了。
“人非草木,豈能無情?我如何不知繅絲場裡堪比地獄?”趙引弓微微一笑,又掩住了笑容,“人有小仁小義易,有大仁大義難。難得你當得起!”
這樣的評價,即使一貫心高氣傲的西華也不敢承受了:“老爺言重,奴婢當不得。”
“怎麼當不得?”趙引弓侃侃而談,“你自己做得是山莊裡的上等差事,拿著頭份的錢糧。老爺我信你用你,在仆婢中你是有頭有臉之人。繅絲場裡也沒有半個親朋故舊――全是與你不相乾的人。能為著她們的甘苦,情願冒險挺身而出仗義執言,如何不是大仁大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