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賊勢這麼大?”一個黑瘦的漢子惴惴不安,這是個射耕人(注:射耕人,本福建人,射地而耕也。子孫儘閩音),在臨高開荒種地好不容易才積攢下一點家業,去年在家鄉剛討了老婆帶來。這會他老婆正緊緊的抱著一隻豬娃子,身邊兩個大竹籠裡,雞鴨臭屎味道熏人,她卻毫不在意。
“不是大,是很大。”一個小商販模樣的人大約見過些市麵,繪聲繪色的說著,“這幾年兩廣的洋麵上就沒太平過,什麼揚二了,劉香了,官軍都奈何不了他們,俞大帥剿了不知道多少次,敗多勝少,聽說朝廷正商量著要招安呢。”
“招安了就太平了吧。”有人說。
“太平,我看未必。”小商販憤憤道,“那揚二招安過一次,結果還是禍害老百姓,這二年每次過海我都懸著心,蠶村都的符三就是過海的時候被殺的,連個屍首都沒了……”
“這起子海賊,不會攻打縣城吧?”
“圍攻縣城還是三十年前提南村鬨黎變的時候了,我爺爺還給征了當了民壯守城。那群黎人,都和瘋了一樣,人山人海的攻城,後來馬矢又來一次,雖然沒攻城,可城門也沒敢開。”(注:提南村黎民暴動是在萬曆二十五年,定安黎人馬矢暴動是在萬曆二十七年)
“這次應該也能平安無事的過去吧。”
正說著話,典史老爺帶著幾個人正從街上走過,見這群人說得熱鬨,不由得大聲嗬斥:“蠻子們都胡說什麼,再胡謅看本官不治你個擾亂人心之罪!”
(注:明代海南的城裡人叫農村人蠻子,農村人則呼城裡人為赤父。當然都是罵人的話。)
老爺一發威,眾人都不敢吭聲。從今天一早戒嚴開始,因為多說幾句話,或者多看了幾眼就被拉去打板子、枷號示眾的倒楣蛋有十來個了。
看得典史老爺帶人去遠了,那小商販才咕噥道:“就知道對小老百姓發威,有本事去打海賊……”
“你少說幾句罷!”一個老者製止了他,“這是什麼時候?嚼這沒用的舌頭。”
今天晚上,臨高縣令正坐在花廳裡,他名叫吳明晉,南直隸人,年近五十的模樣,頭發已經花白,他本是舉人,奈何科場蹉跎,四十多了也沒登科。大挑到一個縣令,還是到這南垂邊鄙的地方。臨高雖然置縣久遠,即使從縣治遷徙到莫村算,也都有五百年了。但在他這個南直人看來還是荒蕪的不毛之地。上任以來他也想勉力為老百姓做點事情,修水利、開荒地,勸課農桑……能留個賢名。但是這些年天災人禍不斷,沿海的烽火台一月數警,不是博鋪就是石牌、馬嫋,海賊處處來襲,官軍束手無策,縣裡隻好關門閉守,用“賊飽自去”的策略應對。去年秋後又是台風,村落民宅被毀無數,人民流離失所,他叫人設粥場、收斂無主屍,結果還是出了時疫,死了許多人。
(注:查臨高縣誌,天啟-崇禎年間有記載的縣令共五人,其中葉耀和吳明進是天啟末-崇禎初在任,因為上下任時間都不可考,就用了後一位。)
原本這次烽火台告警,他也沒太當回事,海盜襲擾對這裡已經是家常便飯了。但是符柏文帶著弓兵逃回來說得一席話,著實把他驚嚇不輕。
來得海賊所乘的是前所未見的“巨舶”,船身比臨高文廟的大成殿還高,跟隨的那些船隻,每艘都比官軍的戰艦大,都不用帆槳,在海麵上來去自如,猶如神技。
最不可思議的是那些船居然是鐵的!鐵做得巨船能浮在水上,這大大的超越了他的理解範圍。人對超出其理解範圍的東西有著本能的恐懼。
等到再看到這些人真得開始登岸的時候,符柏文趕緊帶人一路狂奔的撤回縣城――他本能的預感到,這些人和他以往看到過聽說過的任何海賊或者還是商都不是一回事,他們不可能是為了搶劫老百姓的幾擔鹹魚幾石大米才來臨高的!
吳明晉當然不能隻聽他的一麵之詞――武人畏戰,誇大其辭是常有的事情。慌亂之餘他還是派出了縣衙裡一個熟悉博鋪附近狀況的疍家出身的皂隸去探視。中午回來的時候,那皂隸連話都說不利索了。吳太爺從他那七顛八倒的描述中知道,這夥海賊人數很多,有上千。上了岸之後有車可以在海灘上行走,車上即不套馬,也不駕牛,人坐在上麵就會走。有的車能夠輕輕鬆鬆的搬起很大很大的鐵箱子運來運去……還有許多他說不清的東西……一言蔽之,這夥人邪氣十足。
這下他才急了。他倒不怎麼相信邪術之類的說法。吳明晉到海南當官,路上在廣東看到過葡萄牙人的大船和火炮,還見識了望遠鏡,知道海外之人多有奇巧之物,焉知這群海賊會不會仗著某些海外奇異之物來攻打縣城?臨高城裡除了皂隸衙役,可用的不過是八十民壯外加巡檢司回來的十二個弓兵,滿打滿算也才一百多人。
於是他趕緊叫縣丞吳亞帶著銀子去後所搬救兵。這會吳亞回來稟報:後所的千戶應了,明天一早便派三十人一門炮過來,隻是事後得給每人一石米的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