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外麵的天色是蒙蒙亮的――已經天亮了嗎?她還記得她逃回客棧的時候是黃昏時分。這時候發現自己躺在草堆上。鼻端有馬糞的臭味,還聽到了耳畔有熟悉的馬匹呼吸聲――是她的馬。
過了片刻,她的神智清楚了些,發覺自己正躺在客棧的牲口棚裡――廣東這裡很少蓄養牲畜,客棧不過是為了客人聊備一格。地方不大,隻能栓十來匹馬騾驢。此時此刻,牲口棚裡隻喲他們的一匹馬,其他地方影影綽綽的都坐著人。
“你醒了?”蔣鎖欣喜道,“喝點水。”說著端來一個碗,青霞從早晨開始一直在作戰,期間基本沒喝過水,此刻隻覺得又累又渴,喉嚨乾得冒煙,喝了一口,似乎是加了藥療熬製的茶水,微微發苦,滿口生津,真如瓊漿玉液一般。一口氣喝了下去。
“不著急,這裡還有很多。”蔣鎖拿了個茶壺又到了一碗,“這黑心的老板――昨天晚上又跑回來了。問他要碗水還不肯。老子拿刀一拍他才拿了一桶水出來――當我們馬用呢!”說著他得意的笑了,“我們拿著刀槍打仗,他不拿幾個錢出來也就罷了,連碗水都不給喝。我一腳就把木桶踹到他身上,這不,茶水點心都有了。”說著又拿出幾塊餅餌之類的點心給他,“吃點吧。”
水喝下去之後,心情平複了一點,饑餓感隨之感到了。肚子裡一陣的嘰裡咕嚕。青霞麵色一紅,連吃了二塊點心下去――這才想到還沒問問其他人的情況。
“江娘怎麼樣了?”
蔣鎖見她吃得很快,又拿出一塊來:“你再吃些,我這裡還有。”然後又說:“在那邊躺著呢,她被髡賊戳了一刀,傷在腿上,現在沒法子請大夫――外麵亂得很。”蔣鎖道小聲道,“髡賊已經破了寨。”
青霞一聽趕緊問道:“羅宅呢?”
“破了。聽說打到最後,後來放了火。髡賊把裡麵圍得水泄不通,消息一點也傳不出來。隻看見一隊隊的俘虜從那邊押送出來往打穀場上送,師父大約不要緊,最多給髡賊抓住了――髡賊不亂殺人,連鄉勇家丁隻要放下武器頭像的也一概不殺。隻是聽說羅家的人被殺自儘得很多,羅老爺大概也完了。”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的語氣裡透出了快意。
青霞聽說父親無礙,略略有些放心,聽說羅老爺可能已經死了,卻又一片茫然。羅老爺與她從來沒有私下裡單獨說過一句話,隻不過看重她的武藝,送了她一張弓。正因為這樣,她對羅老爺的思慕才會變得愈發熾熱。現在聽說他大約是死了,一種莫名的傷痛籠罩在她的心頭,一時間幾乎讓她落下了淚來。
然而她很快就遏製住了自己。
“周叔和幾個孩子呢?”
“還沒下落。師姐你不要擔心,等街上的戒嚴一結束我就去找他們,幾個猴崽子隻要沒死,一定能找到的。”蔣鎖遲疑了下,“不過周叔怕是凶多吉少……”
按照江娘的說法,當時他們一股鄉勇被髡賊迎頭一排槍打亂了,大家退下去的時候,一部分鄉勇陷入了和髡賊的混戰,江娘被槍打傷,勉強逃進了一條巷子但是周叔落在了後麵。
周叔可能已經死了這個消息愈發讓青霞的消沉,但她現在等於是班主,江娘受了傷,蔣鎖太年輕,班裡的其他人下落不明,她不能躺在地上不管事。當下掙紮著站起來。
“我得出去看看。”
“師姐,你彆出去了,你身體還沒好。再說現在街麵上戒嚴還沒解除呢。”
“沒事,”她支撐著坐了起來,身子倒沒什麼傷痛,她打小練功賣藝,磨練得一身好筋骨,休息了一晚之後精力已恢複了八九成,“我到院子裡看看。你扶我一把”
“好嘞。”蔣鎖興高采烈的扶住她的胳膊讓青霞站起身來。牲口棚裡其他躲進來避難的百姓們也一個個的坐得坐站得站,有人也想去外麵看看情況,但是不敢出去,見有人願意出去,都眼巴巴的看著。
青霞走到外麵,院子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後院的門緊閉著。通往前院的門也緊閉著。她在一口水缸裡用手舀了些水稍稍擦洗了下,感覺人清爽多了。見水缸裡的影子才猛然醒悟還穿著箭袖衣――萬一髡賊懷疑她是鄉勇教師就麻煩了。她趕緊扯掉自己頭上包得帕子,但是衣服卻沒得換――替換的衣服行李都留在羅家祠堂裡。
再查看自己身上,有些暗色的汙點,大約是昨天濺上的血漬。但是在黑青色的料子上幾乎看不出來。她想了想,關照蔣鎖把武器找個地方先藏起來。
“這裡有件‘一兜圓’。”蔣鎖從草叢裡拿出一件破爛的類似鬥篷的衣服,“師姐你穿箭袖太紮眼了!拿這個罩一罩就好了。”
“好。”她穿上“一兜圓”,又在臉上手上擦抹了些鍋灰煙末。
這時候隻聽見外麵傳來鑼聲:“戒嚴解除!平安無事!”的呼叫聲從遠到近的傳來。
“師弟,你在這裡看著江娘,我出去打聽下消息,再看看能不能給江娘尋一個看紅傷的大夫。我們隨身的金瘡藥給她上了麼?”
“上了,隻是這一刀忒狠,腿上差不多就是一個對穿。不知道傷到筋骨沒有。”蔣鎖擔憂道。
若是傷到筋骨,就不能再賣藝了。隻能由班子裡照顧了。這樣成很大的累贅。
“就算傷到了,我們也得養著她!”青霞斬釘截鐵的說道,江娘身世極其可憐,她十九歲就死了丈夫,既沒有子女,娘家婆家的人也早就去世了。十多年來一直是隨班賣藝。早就視班為家了,班子裡的人等於就是她的親人了。
外麵的鑼聲又在敲打,這次呼喊的是叫各家的家主速速去打穀場上集中,澳洲人有重要的事情“開會”,每家必須去一個人,不許推脫,更不許冒名頂替,否則“格殺勿論”。一時間院子裡開了鍋,許多人都在擔心,不知道髡賊要眾家家主集會有什麼企圖。但是又不敢不去。
青霞卻覺得這是個好機會,他們是外路人,沒人會注意他們。正好乘機去鎮裡各處看看情況。當下關照蔣鎖照顧好江娘,自己開了後門出去。
外麵的冷巷裡空蕩蕩的,沒有人經過,但是街道上的人卻漸漸多了起來。她低著頭,儘量沿著荒街冷巷走。
要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羅宅。自己的父親陷在裡麵了。無論如何也得先去看看再說。同時他還想知道羅老爺是不是真得死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對這個男人始終放不下。
過去占地廣大建築森然的羅家大宅,已經變得四處冒火生煙的廢墟。氣勢巍峨的大門已經化作一片瓦礫,高厚如同城牆的院牆倒塌了許多處。到處是碎磚瓦、燒焦的木頭、破碎的兵器。有些屍體還沒有搬走,一具具的排列在大門前的空地上,上麵蓋著草席。從露出來的腿腳和頭發看上去都是鄉勇和家丁的屍體,也有些是穿著綾羅綢緞的女子,大約是羅家的女眷和丫鬟。青霞心中難過,暗暗念誦了幾句佛號。
二百多個大約是被俘的鄉勇之類的人物,正在髡賊的監視下在瓦礫上清理。不時的,還從裡麵抬出一個個箱子和木桶。不管是箱子還是木桶,都是青霞從來沒見過的樣式。間或也有人把裡麵的家具、布匹和草袋裝得大米搬運出來,堆積在一片四麵設有拒馬的空地上。還有人專門在旁記錄點數。
門前的空地上,樹著一座門框形狀的架子,掛著一排死人――足足有二三十個。她默念阿彌陀佛,慢慢的湊近了看,被絞死的人大多是她沒見過的。有老有少,從模樣和衣著看,應該是本鎮的紳士大戶,大約是團練公所的委員執事之類的人物。也有幾個身材精悍健壯的,一看就是練武的,不是鄉勇教師就是練目、家丁頭子之類。
她很快就發現了羅天球,被掛在架子上的。發髻散開了,雙眼圓睜,一種不服不願的神情還浮現在臉上。羅天球大約被抓的時候還在拚殺,衣服上沾染著血跡。青霞看得難過,但是不敢哭泣,見髡賊們都在看守俘虜打掃戰場,搬運貨物,沒有人注意這裡,她雙手合十跪下,默頌了幾句佛號,隨後飛快的站起身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