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母三年前病死了,她死前明確把這套房子留給了易懷謙,但是易懷謙卻並不要,而是用自己父母留下來的遺產購買了這棟房子的第四層,也就是這裡的上麵一層作為自己的居所。至於這一套房子易懷謙說要轉給溫綏,但三年前溫綏並沒有接受。她的母親不想給她的東西,她也不想要,更不想住在易懷謙附近。
看了一會兒,溫綏又退了出來。她這次沒有坐電梯,就從樓梯上去了第四層。第四層依舊是打通的一套房,大門關著,溫綏站在門前,拿出了鑰匙。是的,當年易懷謙搬到這裡來的時候,給了她鑰匙,她雖然收下了,但根本沒想到自己會用上,好在她還記得鑰匙放在了哪裡,到底給翻了出來。
用鑰匙打開門,她走了進去。
易懷謙這套房子比下麵沒人住的房子更冷清,家具很少,擺設幾乎沒有,所以看著顯得很空曠。溫綏沒來過這裡,她在玄關站了一會兒,從鞋櫃裡拿出了一雙軟底拖鞋換好,走進了客廳裡。
這裡沒有電視,隻有客廳一角架著一架鋼琴。地板上鋪著毯子,桌椅櫃子的角都打磨的圓潤,房子內部構造橫平豎直沒什麼花樣。溫綏知道,這一切都是因為易懷謙看不見。
溫綏在房子裡轉了一圈,停在了疑似易懷謙的主臥門前,門是緊閉著的。她看了一眼手機,覺得這個時間易懷謙也許在午睡,於是她又來到客廳,坐在了沙發上,準備等他醒來。
長出一口氣,她緩緩倒在了沙發上,眼睛盯著頭頂的吊燈。
她和易懷謙的……孽緣應該從哪裡說起呢。
大概是十年前,她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忽然帶回來一個雙目失明的十三歲男孩子,說要收養他。
這個叫做易懷謙的男孩是溫母的恩師易陶遺孤,很巧合的,易懷謙故去的母親還是溫母同宗族不同支的一個姐姐,隻不過那一支在那位姐姐死去後已經沒有人了。
因為有這個淵源,當時父親也答應了收養易懷謙。溫母說,易懷謙是跟著父親飛去維也納進行鋼琴演奏的,誰知道出了事故,易懷謙的父親易陶去世,易懷謙也雙目失明。他本就失去了母親,現在父親也沒了,並且父母雙方都沒有了親人,無人能收養。
溫綏最開始也是決定與這個身世坎坷的弟弟好好相處的,但是很快就出事了,她性情剛烈的父親不知從哪裡知曉了母親其實一直戀慕著老師易陶,到現在還在為了他而傷懷,於是和母親大吵一架。
之後兩人開始三天兩頭的爭吵,父親一怒之下接了工作去非洲進行拍攝,沒想到他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對於父親的死,母親表現的並不難受,她甚至是鬆了一口氣,從那之後,她好像再沒有了顧忌一樣,對易懷謙越來越好,幾乎將他當做了親生孩子疼愛。而對於她親生的溫綏,態度卻冷淡漠視,與易懷謙相比,溫綏好像才是個那個被收養的孩子一樣。
也就是從知曉父親死訊時起,溫綏開始深切的仇恨自己的母親,連帶著易懷謙也成為了她深惡痛絕的對象。
十六七的年輕孩子們總是無比敏感的,在他們的世界裡,滿是無法排遣的孤獨感和不被人認可的痛苦迷茫,因為痛苦因為煎熬,所以能理所當然的遷怒,將自己感受到的痛苦毫不猶豫的轉達到彆人身上,以達到發泄的目的。
她和母親爭吵,用最叛逆的姿態麵對她,隻有看到母親大發雷霆或崩潰大哭,她才能得到一絲快慰。
而對於易懷謙,她的感覺無疑是複雜的,從他進入她的家庭,她原本完整的家庭漸漸破碎,變得麵目全非,所以即使知曉易懷謙在這一係列事情中是無辜的,她也無法做到不遷怒。
於是她對易懷謙試探的示好置之不理,漠然的對待他遠離他,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不理會。後來漸漸的,易懷謙大概也明白了,不再試圖靠近她,而是保持著一種在她認可中的安全距離,兩人就這樣維持著一種比陌生人還疏離的關係,直到如今。
在一個屋簷下住了幾年,卻連話也沒說過幾句。
其實從上輩子起,溫綏就有這樣一個疑問,她自覺和易懷謙的關係不好,那為什麼在後來,就連她的戀人方肅騏也放棄她選擇自己逃跑的時候,易懷謙這個與她關係並不好,行動不便的瞎子,為什麼會千辛萬苦冒著那樣大的危險回來尋找她,還在後來花費那麼大的心力救她呢?
溫綏感激他在災難中的不離不棄,感激他在逃亡路上的儘心照顧,也感動於他對自己的付出,所以終究在最後認可了他這個弟弟。
但他為什麼會那麼做?是因為這麼多年來,他也一直對她抱著愧疚,對於她家庭破碎感到耿耿於懷嗎?
溫綏猜測很大可能就是這樣了。易懷謙這麼一個好人,會把她的一切悲慘全歸咎於他自己,想要補償她,想來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們兩人都耿耿於懷了這麼多年,她這一回應該主動解開這個心結,這樣她們才能真的好好做一對姐弟。
不知不覺在沙發上坐了一個小時,忽然聽到吱呀一聲,溫綏扭過頭,見到易懷謙從房間裡走了出來。
他穿著一身寬鬆休閒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支手杖,慢慢的朝大廳裡走。他對這裡應該很熟悉了,行走間很流暢,也沒撞到什麼不該撞的東西,他先是去了廚房,找到了水,喝了半杯水,然後摸索著來到落地窗麵前,把開著的窗關上了。
溫綏這才發現外麵不知道什麼時候起風了,天上的雲層沉沉,像是要下雨,連屋裡也暗了一些。
但易懷謙看不到,所以他也不會去開燈,徑直走到了那架舊鋼琴麵前。他坐在那,把手杖靠在一邊放著,打開了鋼琴的蓋子。
《憂鬱的愛》他彈奏的是這一支鋼琴曲,即使看不見,動作也很流暢優美。他的父親易陶是個出色的鋼琴家,溫綏曾經在母親的相冊裡見到過易陶的照片,那個男人儒雅又溫和,眉眼清俊,目若秋水,是個像秋日暖陽一樣的男人。溫綏那時候忽然就有些明白,為什麼母親那麼多年都對這個男人念念不忘,到死也不能忘懷。
如今的易懷謙和他的父親十分相似,但比起那種成熟的風度,易懷謙顯得更加乾淨。對,就是乾淨,大概因為他看不見,很少接觸彆人,過著幾乎與世隔絕般的生活,即使如今已經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身上也還帶著一種少見的,孩童般的純澈。
溫綏坐在沙發上靜靜的看著青年,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那時候才十三歲的少年真的是乾淨漂亮的如同天使一樣,即使突遭劫難失去親人,第一次見麵時,仍然友好禮貌的與她打招呼,是個既溫柔又堅強的少年。
這麼多年了都沒變,到最後,也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