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接過碎銀,在安道誠的指點下,拉著小惠能走進了中藥鋪。
這是小惠能生下來之後,第一次到城裡。
……
蜿蜒綿亙的龍山依舊雲蒸霞蔚,氣象萬千,而山腳下的盧家茅屋卻失去了往日的歡聲笑語與活力。
小惠能安安靜靜地坐在屋簷下,用扇子扇著一隻小泥爐熬藥。
室內,盧行瑫僵臥竹床,一動不動,像死屍一樣。
半晌,才能看到他的眼球轉了轉,兩顆碩大的淚珠無可奈何地從眼角滴落下來。
李氏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勸慰說:“夫君,你想開些。”
盧行瑫一臉的痛苦,一臉的愁雲:“夫人,複職無望,返鄉無時,我能想得開嗎?”
李氏說:“不當官就不當唄。當官有什麼好?天威難測,時勢難料,整天提心吊膽的,一不小心,烏紗帽就丟了。”
盧行瑫說:“可是,我十年寒窗苦讀,滿腹經綸文章,不做官怎麼施展平生抱負?大丈夫生於斯世,理當治國平天下,萬古流芳,永載史冊。再說,我這樣被罷官流放,使盧家列祖列宗蒙羞,若不能東山再起,重振家門,我死不瞑目啊!”盧行瑫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抖個不停,喘不上氣來。
李氏邊給他捶背,邊悲傷地呼喊:“老爺……老爺……”
盧行瑫總算將一口帶血的濃痰吐了出來。喘息著說道:“老爺?我盧行瑫是誰家的老爺?平頭百姓一個,隻能喊人家大老爺!”
盧行瑫時而狂笑,時而痛哭,如瘋如癲,折騰了半晌,才昏睡過去。
院子裡,熬藥的小惠能似乎陷入了某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思索中,臉上的表情極為茫然。
他手中的蒲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風,卻並沒有扇到爐子的進風口上。
李氏在室內喊道:“能兒,藥熬好了嗎?”
而小惠能卻渾然不覺,苦思冥想如故。
李氏又叫了兩聲,仍不見答應,便從室內走出來。
她見小惠能正在發呆,便用木棍輕輕敲了他一下。
小惠能一驚,大夢方覺,愣愣怔怔地問:“什麼事,阿娘?”
李氏沒好氣地說:“什麼事!你說什麼事?讓你熬藥,你的魂跑哪裡去了?”
小惠能這才發現,爐火快熄滅了。
小惠能忙往泥爐裡添了幾根木柴,一邊扇風一邊問:“娘,爹的那件官服,為啥一直保存到現在呢?”
李氏說:“你爹一直幻想著能官複原職,穿上它回範陽。所以,寶貝似的護著,家裡幾天沒米下鍋,他也不讓去當。”
小惠能關切地問:“現在咱們將它當了,以後還能要回來嗎?”
李氏長長歎了一口氣:“唉!要回來乾什麼?你爹他是做夢哩!一旦被罷官流放,哪有複職的可能!這不,信來了,朝廷說了,削職為民,永不續用。”
惠能歪著頭問:“爹就為這吐了血,氣得害了病?”
李氏說:“誰說不是。他到嶺南二十年了,卻一直盼著有朝一日被朝廷重新起用,現在希望破滅了,沒了這口氣,也就苦撐不下去了……”
小惠能又問:“當官有什麼好呢?為什麼阿爹夢想著官複原職?”
李氏說:“人為名死,鳥為食亡。你爹他還不是為了賭一口氣,為了在人前落一個好名聲。”
小惠能追問道:“名聲那麼重要?人活著就為了一個名?”
李氏一怔,不知如何回答。藥熬好了,李氏倒入碗中,端進屋裡。
……
盧行瑫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六神俱失,咳嗽不止。小惠能端著藥進來,吹了吹,說:“阿爹,該吃藥了。”
盧行瑫無力地搖搖頭,斷斷續續說:“能……兒,你……你就彆每天熬藥了。爹這病,不是藥能治好的,白……白費錢。要是把家裡的東西當完了,你們娘倆以後連飯都吃不上……”
盧行瑫拒絕吃藥。
李氏喂他,他牙關緊閉,藥湯灑了一身。小惠能在一邊急得直哭,卻無任何辦法。
入夜之後,盧行瑫掙紮在死亡線上,神情極為痛苦。
李氏給他撫胸,小惠能用布巾擦拭著爹爹嘴角的痰液。盧行瑫喘息了一會兒,神誌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無限悲憫地看看即將成為孤兒寡母的妻兒,極為淒涼地說道:“夫人,能兒,你們彆管我了。我一個大男人,上不能光宗耀祖,下不能養活妻兒,活著有什麼用……”
李氏哭著說:“老爺,你胡說些什麼.....”
小惠能也挺著胸脯說:“阿爹,你快快好起來吧,以後,我是大孩子了,我幫你種田乾活。”
盧行瑫燦然一笑:“我活著,白白拖累你們,可死了,又剩下你們孤兒寡母,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
一家人抽泣不止。
窗外,風雨交加,電閃雷鳴。
盧行瑫已到了彌留之際。
他一會兒像利刃剜心,痛苦難忍;一會兒又像魔鬼壓頂,驚恐萬狀。
他一直在胡言亂語著什麼:“……不……不……我不能死……不甘心……我要回範陽……”
小惠能和李氏愛莫能助,唯有抱頭痛哭。
一聲震天驚雷炸響,油燈被狂風吹滅。
黑暗中,傳來小惠能的絕望哭喊聲:“阿爹……”
盧行滔複職無望,萬念俱灰,於小惠能三歲那年,便舍下賢妻愛子撒手人寰。
李氏一見,隻覺一陣揪肝扯肺,斷腸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