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複雖然有點不舍得,不過還是給了江靜一個安撫地眼色,也跟著勸江媽媽,“是啊阿姨,現在交通發達了,也可以隨時隨地視頻,再不行,公司要開展國外業務時我就毛遂自薦一起跟著去,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江媽媽原本一肚子火,直恨女兒書讀的太多讀得都不識人間煙火了,現在看見仇家一家跟珍珠寶貝兒似的向著自己的女兒,她反倒跟後娘似的,倒被逗樂了。
“怎麼,敢情兒老是我做這個惡人!”
她是不明白自己女兒怎麼想的,在她看來,仇複今年還不到三十,長得這麼帥,現在是事業有成,還那麼有錢,網上一大堆人喊她這女婿叫什麼“老公”,也不知道多少人盯著他這塊大肥肉。
就她女兒,撿到了一塊寶還不當回事,折騰這麼多年,人家把幾千萬的房子都登記在她名下了,可見對她多“重視”了吧?
她倒好,還沒結婚呢,就拍拍屁股想跑?
她就不怕等她回了國,她的老公都變成彆人的了嗎?!
“也不是,孩子們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們做父母的,隻能建議,不能強迫的。”
仇媽媽大概明白江媽媽在焦慮什麼,歎著氣說,“既然是兩個孩子過日子,兩個孩子商量好就行,你覺得呢?”
江媽媽心裡的惶恐主要是擔心江靜失去這門“好親事”後悔莫及,現在看到仇家二老這麼好的人,心裡更急了。
但再勸下去,越發顯得她這媽媽不通情達理,跟急著催嫁不相信人似的,隻能忍住在仇家發火,準備在回去的路上把自家女兒的腦子“整一整”。
她顧忌自己在仇家二老麵前的形象,卻對仇複放鬆的很,上了車以後就開始絮絮叨叨。
江靜這麼多年來已經習慣了她媽這個風格,隻埋著頭嗯嗯嗯地聽著,仇複開著車送江靜母女回去,聽了半路,終於忍不住了。
“阿姨。”
“叫媽!”
“ 哦,媽。”
仇複有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媽,如果靜靜真的這麼想要這次出去交流的機會,其實我是很支持的。”
“什麼?你小子也腦子壞掉啦?我在這裡幫你做工作,你還拆我台?我看江靜會變得這麼不‘識大體’,都是你給慣的!”
江媽媽又是生氣,又是無奈。
“我這不光是尊重她,也是為了我自己。”
仇複握著方向盤說。
他的駕照拿到還沒滿一年,開車卻很穩,就和他的人一樣。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在靜靜讀研究生的時候,她其實有一次機會,是可以公派留學的……”
“仇複!”
坐在副駕駛的江靜一驚,連忙喝止,然而已經遲了。
“你說什麼?!”
江媽媽果然不知道這件事,她要知道,搞不好早就逼著被仇複“迷暈了腦子”的江靜和他分了。
這件事這麼多年來,其實一直是仇複和江靜避而不談的一個話題。
雖然江靜當年對他說是自己不想去,但兩人都心知肚明,這隻是個“顧全”仇複的麵子的借口。
江靜不願提,是不想仇複生出歉疚之心,她做出決定的那時候已經是個成年人,也並不為這個決定後悔;
仇複不願提,是因為自己的弱小。即使江靜做出了這樣的“犧牲”,長久以來,他也沒有任何能力回饋江靜更多,彌補這個遺憾。
但現在兩個人都“強大”起來了,這個話題,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難以啟齒。
尤其是仇複,其實他的內心裡,隱隱是感激上天給予這次機會的。
“過去,是我無能又怯懦,讓靜靜為我擔心,不得不放棄這個機會。這麼多年了,我心裡一直在後怕,如果靜靜這麼多年來其實一直在後悔呢?如果靜靜偶爾回想,覺得自己也許當年出國才是最好的選擇呢?”
仇複認真地剖析著自己的內心,“誰的人生都不能再重來一次,所以錯過了就再也無法挽回。我曾經讓靜靜錯過一次,以至於內心又愧疚又後悔了這麼多年,現在又有了一次放在我們的麵前,我不會重蹈覆轍,讓自己再成為她的‘弱點’。”
江靜絕沒有想到,這麼多年了,仇複竟然一直沒有釋懷這件事——在她都已經釋然了的情況下。
“媽,孩子可以以後再生,結婚了也可以暫時分離,機會錯過了就真的錯過了。她已經等了我這麼多年,現在該換我等了。”
仇複對身邊的江靜笑了笑,對向的燈光照著他的臉龐,清晰可見他的神情。
那張臉上,滿滿的都是信任與鼓勵。
“她在努力地往上爬,我幫不了她多少,但至少能做到不拖她的後腿啊。”
坐在後座的江媽媽怔愣住了。
女婿的一句“不拖她的後腿”,一下子打進了她的心裡。
她曾經也年輕過,也有和丈夫如此恩愛之時。
在重男輕女的家庭裡生了個女兒,因為時代的大潮失去了工作,多少次,她拚命想要上進,得到的隻是輕視和否定。
在那些難熬的日子裡,在她試圖為自己闖出一條路來時,她並不奢求丈夫能夠幫自己一把,她唯一想要自己的丈夫做到的,也不過就是“不要拖她的後腿”而已。
結果他豈止是拖了她的後腿,簡直是把她的腿都砍了。
在仇複這樣的年紀,有這樣的條件,還能說一句“我不拖她的後腿”,而不是“她應該理解我服從我”,她還有什麼好“勸說”的?
到底又是誰在勸說誰?
回想起往事,江媽媽眼角沁出一絲淚痕,好在車內昏黑,她靠著車窗,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悲拗和欣慰,若無其事地擦拭了一把,哽著聲音歎息。
“隻盼著你們都不後悔才好啊。”
***
得到了仇複和父母雙方的支持,江靜心裡放下了一個大包袱,第二天一早就表情輕鬆地上交了自己的申請書。
提交申請的人普通員工是看不見的,但是“高培委員會”和上一級領導卻是看得見的,江靜剛剛結婚就申請“交流”的事情,很快就引起了一番討論。
理論上來說,江靜是完全符合去斯坦福交流的資格的。
她年輕,有學術成果,有自己的課題組,而且她從來沒有出國留學過,既不是“千人計劃”的海歸精英,也沒有參加過交換培養,需要世界上最優秀的同行們建設團隊的先進經驗。
但研究所裡,已經很多年沒有“放”出去過女研究員了。
“你不是和李教授商議過了嗎?怎麼申請書還會提交上來?”
委員會的一位委員埋怨地問那位主任,“李教授沒有做她的思想工作嗎?!”
“我都做了李教授半個月思想工作了,每次都勸,他不同意,我有什麼辦法?”
雖然是“主任”,但其實隻是推出來辦事的,幾個委員地位和話語權都差不多,他沒好氣地說:“難道你讓我直接去找江靜談?那不是性彆歧視嗎?!”
“那現在怎麼辦?”
埋怨的那個委員說,“我還是傾向於推薦袁函。他比較穩重,事業心強,又是我們研究所多年培養出來的,對我們研究所長期發展有好處。”
“但是他這麼多年,沒有什麼突出成果。”
另一個和江靜他們不同研究部門的委員吐槽,“我是不知道你們集成電路那邊怎麼考量的,反正在我們這裡,這麼多年沒突出成果,培養了也是浪費資源。”
“那也比給了機會全砸手裡好!”
有人嗤笑。
“這個江靜十月份就要結婚了,今年已經二十九了吧?家裡不催生孩子?新婚燕爾的,意外懷孕了怎麼辦?這剛休了婚假,讓她去了斯坦福,沒幾個月再休產假?這不是占著茅……”
他大概也意識到接下來的話說出去不好聽,止住了話頭。
在這裡的人,未必都沒有私心,但也未必都為了私心。
所裡的資源是有限的,有人得了,就有人要失去。
每個教授都有自己想要培養人才和“心腹”,每個人都希望為自己的學生和下屬爭取到這次機會,為自己未來的話語權加上“籌碼”。
交流歸來,那就是“左膀右臂”,江靜這兩年來已經太顯眼了,再“錦上添花”下去,其他人都要被襯成土雞瓦狗了。
何況剛剛那個教授提出的問題,也是現在研究所裡聘用女研究員遇見的最大問題。
他們是做“高層次人才”培養管理的,以往也聘用過許多條件很好的女科研人員,可是在最該出成績的三十歲左右,男研究員大多開始厚積薄發,紛紛“大放異彩”,女研究員們卻大都選擇結婚、生子,最後不少甘願擔當後勤、退出第一線,還有些辭職離開了研究所,選擇了接受企業或高校的聘任,去過一份安穩且規律的生活。
平庸與規律的生活,是科研這條路的大敵。
實在不是他們性彆歧視,而是他們已經被這種事情“坑”怕了。
都是花費一樣資源培養出來的人才,是磨礪已久的武器,結果劍還沒有出鞘,自己就折了,怎麼讓人不痛心?
能堅持在這條路上的女性學者少之又少,原本他們對江靜這個苗子很有信心,但現在江靜嫁的是那個赫赫有名的“仇複”,他們又開始不確定起來。
這樣有錢有為的年輕企業家,沒道理不要求妻子回歸家庭。
“我們坐在這裡這麼想那麼想都是猜測,我建議,還是私下裡和江靜坐下來談談,看看她是什麼想法。”
其中一個比較溫和的教授建議道,“女性在社會中承受的壓力本來就大,如果她自己有放棄的想法,不見得會提出申請;既然提出申請了,就說明她沒想放棄嘛……”
“多少女研究員一開始都說的是不會放棄,結果一生孩子就把這些話都忘了,哭著說對不起我們要辭職!家庭的牽絆對前途的影響太大了,在這一點上,還是男研究員更有優勢。”
埋怨的委員皺著眉說。
“我同意找江靜談談、摸摸底的建議。”
“我也同意。”
就這樣,少數服從多數,他們私下裡找來了江靜,希望聽聽她的看法。
江靜做夢也沒想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了家人和愛人的支持,卻在自己的戰壕裡,被一個戰壕裡的“戰友”懷疑。
“……以你的條件,可以說在申請人裡出類拔萃,正因為如此,我們對此也有很多的擔心。研究所的資源有限,尤其是這次機會,是國家財政撥款的,我們也要為國家培養人才的初衷負責,相信你也能理解,對吧?”
主任用非常委婉、非常溫和的說法說明了他們的顧慮,試探著問。
依照法律,即使江靜懷孕了,她依然還可以繼續工作,可如果她懷孕了,勢必難以維持高強度的工作,哪怕她願意維持,他們也不願見到發生“意外”的可能。
要是孩子出現什麼問題,不僅僅是遺憾的問題,還涉及到“工傷”以及道德上的顧慮。
而且生孩子就要有好幾個月的空窗期,他們送人出去學術交流是為了學習彆人項目的管理經驗,每一個環節都要參與的,哪裡有空窗期可以空出?
“我不能理解。”
江靜蒼白著臉,因為緊張和憤怒,她的手指絞著自己的衣角。
“就因為我馬上要結婚、又年輕,所以所裡覺得如果我去,就是浪費資源?我可以理解這是一種性彆歧視嗎?”
這是什麼道理,“家庭”是男人奮鬥的動力,卻成了女人奮鬥的軟肋?
“不,我們並沒有因為你是女性就不允許你去。隻是你已婚未育的身份,很容易出現一些‘變數’,這個你是要承認的。”
“性彆歧視”這樣的大帽子一扣,幾個德高望重的教授都坐不住了。
為了避免場麵太難看,又考慮到江靜確實是個“人才”,那位主任更是想了個“折衷”的辦法。
“這樣吧,隻要你能向我們保證……不需要書麵的保證書,哪怕你是口頭保證……”
“隻要你承諾在這兩三年內不會懷孕、生子,不會耽誤這份工作和難得的機會,我們就打消這方麵的顧慮……”
他覺得自己這個提議已經非常“人性化”了,所以滿懷期望地看著江靜。
“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