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入夜後冷得極快,夜幕漆黑,風聲呼嘯,宛如鬼哭狼嚎。霍禮走入大門,立刻有人上前,給霍禮點燈引路:“三爺,您回來了。”
霍禮披著黑色披風,淡淡應了一聲,問:“我不在這段時間,府裡有什麼新鮮事嗎?”
屬下提著燈走在霍禮身邊,飛快地說:“三爺出去後沒多久,那位果然去找城主了。他不知道和城主說了什麼,足足待了一刻鐘才出來。”
霍禮輕笑,語調悠然又危險:“我這個弟弟啊,還真是不讓人省心。”
屬下垂下眼瞼,默默聽著,不敢插話。流沙城政權交替非常頻繁,真正意義上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來到這裡的都是暴徒逃犯,誰拳頭大誰就是流沙城的老大。許多人靠武力上位,暴力統治流沙城幾十年,一旦等他的實力衰弱下去,就會被新的政權推翻。這些人有的是年富力強的新人,有的是仇家的子嗣兒孫,但更多的,是前任城主的親信下屬。
舊的苛政被推翻,新人帶來了新的苛政,像樹輪一樣,一年接一年輪回。直到五百年前,霍禮的祖父來到流沙城,結束了持續千年的幫派混戰。他收服各大勢力,成為流沙城新一任城主。
霍禮的祖父出身自沒落的仙門世家,算不上多有名的家族,但也是讀過書、受過正統教育的精英。他深感流沙城再這樣無節製亂鬥下去,隻能白白內耗,所以他擬定了城規,包括不允許城內打鬥、城區內禁止搶劫、分區交易等,正是如今流沙城的雛形。
流沙城中的惡人雖然誰都不服誰,但遇到霍禮的祖父時,都願意給城主一個顏麵。霍禮的祖父為人公允,調停了許多爭端,一手創立了一個還算有秩序的流沙城。他在城中獲得巨大聲望,算是流沙城難得善終的城主。他死後,城中眾人顧念老城主對流沙城的貢獻,讓老城主的兒子,也就是霍禮的父親,接任繼任城主。
這在流沙城曆史上可是稀奇事。之前也有人試過父死子繼,但兒子如何鬥得過功臣,少主很快就會被根深蒂固的老臣篡位,一代代背叛下去,爭端無窮無儘。唯獨霍家是個意外,霍禮的父親不及其父果敢,但勝在通情達理,肯聽建議。
流沙城眾人都知道如今的安穩局麵有多難,所有人都不願意破壞,在眾人有意維持下,霍禮的父親延續老城主的章程,多年來平平穩穩,也算無功無過。到了霍禮這一代,眾人已經默認他們會是下一代接班人了。
城主共有四個兒子,分彆取名“仁”、“義”、“禮”、“信”,可惜前兩個兒子都死了,如今活下來的唯有三少爺霍禮、四少爺霍信。霍禮隔代繼承了他祖父的狠辣果決,從小就展露出不一般的天賦。普通孩子麵對鮮血時總會經曆一番心理掙紮,而霍禮不一樣,他五歲時就能麵不改色地看一個人在他麵前死去,其冷血模樣,仿佛天生就適合乾這行。
在流沙城,心慈手軟是活不下來的,霍禮很快得到眾人擁護,成為心照不宣的太子爺。
可惜他的弟弟霍信並不這樣認為。
霍禮和霍信分彆由不同的女人生下來,由不同的親信教養長大,僅有的一點兄弟情誼都是在城主麵前裝出來的。今日何魏失利,霍禮早就料到城主府不會平靜,沒想到,他這個弟弟比他想象的還沉不住氣。
霍禮問:“父親怎麼說?”
“四爺和城主說話時,城主將所有人都趕出來了。後來我們的人進去送茶,隱約聽到四爺說魔化人。”
霍禮從小就對擁有強大力量的魔獸很感興趣,人的軀體太脆弱了,從牆上摔下來都會斷腿斷腳,但魔獸在懸崖峭壁間跳躍,平衡能力和肢體強度都無與倫比。人擁有想法,魔獸擁有力量,若是兩者能結合,該有多麼美妙。
霍禮最開始嘗試馴化魔獸,很快以失敗告終。這次失敗並沒有打消他的積極性,反而讓他更加瘋狂。霍禮嘗試著在人類身體上嫁接魔獸器官,他試過讓人直接吸收魔氣,可惜沒一個實驗品活下來。他隻能退而求其次,尋找半人半魔的完美狀態。
霍禮這個想法可謂驚世駭俗,霍信以此為契機,瘋狂攻訐他,城主雖然沒表態,但看態度也是不讚成的。霍禮頂著巨大的壓力,嘗試了三年,終於試驗出兩個成功品。其中一個後續魔化,沒半年死了,唯有何魏活了下來。
可惜如今何魏也廢了。十多年的心血轉瞬成空,但霍禮並不氣餒,甚至連一丁點不高興都沒有表露出來。今日何魏被人三招內打敗,霍禮閉上眼睛也能猜到霍信會在城主麵前說什麼。霍禮不想搭理那些沒出息的東西,忽然轉了語氣,問:“其他人呢?”
屬下微微怔住。城主府裡還有什麼人,值得被三爺專門問一句?他很快明白過來,垂下眼睛道:“三爺出去後,語冰姑娘以為三爺今夜不回來了,用過膳便睡了。”
這是常有的事,霍家能維持著流沙城的統治,手上不會乾淨。霍禮這些年逐步接手霍家的產業,經常一句話、一封信就被叫走,之後十來天不見人影,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深夜離府,內宅的人以為又是外麵有急事,自然不會給霍禮留燈。
霍禮點點頭,沒說話,仿佛就是隨口一問。屬下暗暗使眼色,讓人下去安排。
城主府的女人像走馬燈一樣換,用不了一年就能完全換一茬新的。城主的四個兒子分彆由不同的女人生下來,霍禮按繼承人的待遇成長至今,其實並不清楚生他的女人是誰。
霍禮也不關心。他不像父親、弟弟那樣頻繁換女人,但這些年來內宅也沒缺過人。這些美人有的因為和外人勾結被霍禮處死了,有的撞到了機密被無聲無息病逝,還有些死於女人間的爭風吃醋。霍禮身邊可容不得有能力殺人的女子,沒過多久,他將宅鬥的元凶幫凶揪出來,送她們姐妹一起上路。
這麼一係列折騰下來,霍禮的後宅居然空了。就在這時候,語冰出現了。
流沙城無論煉藥還是煉器都需要大量魔獸,獵魔者照例出去捕獵,回來時卻帶來一個女子。據說,他們是打獵時聽到動靜,看到一個女子在躲避魔獸。惡棍們哪管什麼先來後到,乾脆將人和獸一起擄回來。霍信聽說新來了一個女人,纏著讓城主把女人賞給他,可惜獵魔者回去交差時先碰到了霍禮,霍禮看到那個女子的模樣,直接讓人送到他府上。
霍禮其實並不是故意的,但無論怎麼說,他都截了弟弟的胡,這也是霍信恨他的原因之一。霍禮是不可能將自己的女人讓出去的,反正想讓他死的人有很多,不差霍信這一個,霍禮就由他去了。
屬下趁著夜色,悄悄瞅霍禮。要去語冰姑娘屋裡,三爺神色明顯輕鬆起來。看起來,三爺是真的很寵愛這位新夫人。
當初霍禮強行將人留下來,在城主府引起不小的風波。城主已經答應了四少爺,結果被三兒子截胡,不光四爺臉上不好看,城主同樣顏麵無光。何魏叫囂著要殺了語冰,其他人也勸霍禮處置了這個女人,不值得為一個女人和父親、兄弟生嫌隙。
但霍禮不,硬是保下語冰,一根頭發都不讓人碰。如今何魏倒了,語冰姑娘卻還盛寵,屬下暗暗歎氣,看來,接下來一段日子又要洗牌了。
屬下和霍禮稟報時說語冰睡了,但是等霍禮到時,蔽月院燈火通明,一個女子靜靜站在門口。她身上披著白色鬥篷,頭發已經完全散開,不施粉黛,衣著素淨,卻依然美得驚人。
她看到霍禮,垂著下巴,輕輕行禮。莫說侍妾,便是正妻這副態度都太冷淡了。侍女有些尷尬,忙道:“奴給三爺請安。語冰姑娘等了您許久,聽聞您要來,立馬備了熱菜。三爺快裡麵坐。”
侍女說著暗暗去瞪語冰,但那位依然像木頭一樣,不說話也不動。侍女實在不懂,就算語冰臉長得好看,但一個冰雕一樣的木頭美人,到底有什麼好的?偏偏三爺像寶一樣寵著,深夜回府,三爺連自己屋都沒回就直接來蔽月院。以前那些女人便是最受寵的時候,都沒有享受過這般待遇。
侍女滿心不忿,而語冰像是沒事人一樣,臉上依然沒什麼表情,完全不知道自己承受了多大恩寵。屋裡確實準備好了飯菜,但顯然不會是語冰吩咐的。霍禮用膳時,語冰就靜靜坐在旁邊,莫說溫柔解意了,她連夾菜的眼力勁都沒有。
侍女氣得心梗,她惡狠狠地想,便是放塊木頭都比這位強。
霍禮為人戒心重,就算是在他的後院,簡單吃兩口後他也不願意動筷了。他放下筷子,下麵人看到,趕緊上前撤菜。
侍從們的動作輕之又輕,全程根本沒發出什麼聲音,一眨眼屋內就恢複原狀。侍從在城主府裡伺候久了,此刻都很有眼色,無需吩咐就靜悄悄退下。
夜風呼嘯,樹影橫斜,燈光輕輕晃動,溫暖又曖昧。霍禮終於在語冰臉上看到冷漠之外的表情了,她脊背緊繃,貝齒輕輕咬唇,明顯緊張了。
夜深人靜,他專門來到蔽月院,會發生什麼不言而喻。霍禮含笑打量著麵前這一幕,燈下看美人果真不假,語冰皮膚雪白,頭發卻又直又黑,此刻不施粉黛坐在燈下,美得格外細膩柔弱。霍禮握起語冰的手,果然,和他的想象一樣,柔弱無骨,溫涼如玉。
語冰的手僵住了,雖然沒有抽回,但她的手腕僵硬著,像是在強忍什麼。霍禮隻做不覺,說:“這麼多天了,一直沒時間問你。我隻知道你叫語冰,卻不知道你姓什麼。你來自哪裡,為何會流落到流沙城?”
語冰垂著臉,纖長的睫毛像蝶翼一樣,在白皙纖弱的皮膚上投下朦朧陰影。她靜了一會,搖頭:“沒有姓氏。”
霍禮笑了:“你原來會說話?我還以為你是啞巴。”
語冰有些惱怒,抬眸不悅掃了他一眼。霍禮說道:“這才像是一個年輕女子的模樣。我知道你委身於我很不情願,看你的容貌氣質,恐怕也不是侍寵之流。我前些天留你下來實屬無奈,若我不這樣做,你就要死了。這幾天風聲平息很多,偷偷送一個人出去雖然冒險,但也未嘗不可。你家在哪裡,如果你是被擄過來的,我送你回去吧。”
語冰怔住了。霍禮暗暗感歎,這樣近距離看,她那雙眼睛愈見漂亮,像是上好的琉璃,流轉間甚至隱有星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