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點溫度,像是黑夜裡的飛蛾突然見到的燈火,誘使人奮不顧身地想要往前撲去。
她隻能抱著自己的手臂,不動聲色地搓了搓自己的胳膊,低聲道:“我……是要回去報仇,隻是那些人還不知道打到什麼時候,這宮裡的大火又還沒滅,此刻回去危險的很,我便在這裡歇腳,等著人來接我。”
“皇後娘娘若是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楚思瑾的聲音很低,飄飄忽忽的,仿佛隨時就能消散在這空氣裡。
蘇成雅直勾勾地看著她的方向,先前在宮裡、被諸多的耳目都盯著的情況下,她們反而不如現在,能夠肆無忌憚地將自己所有的情感都展露出來,大約是有這黑暗掩映,真實的內心反而不用怎麼掩藏。
“是麼?”
她也跟著很輕地回答:“無妨,蘇家本來也沒有人在期待我回去。”
自從她的母親因為生她的時候難產去世,後來蘇丞相將側室提上去之後,她的人生就處處不被期待,就連在外人眼裡風光無限的皇後,也是她的妹妹不要,強塞給她的。
如今從宮裡回去,若是蘇家勝了,她這個曾經跟前朝皇帝糾纏不清的人,怎麼可能好好地在這世上活下去呢?
而要是蘇家敗了。
無論是西南王,還是當今的皇帝,誰都不會想看到她還活著,她是被所有人舍棄的,也許從冷宮出來的這點時間,都是她從老天爺那裡賒來的。
“怎麼會?”楚思瑾登時出言反駁,像是十分認真地在勸她;“你還有家人在等你。”
在她的印象裡,家人就是最溫暖的、最美好的存在。
無論什麼時候,隻要在外麵受了委屈,不管多麼難受的事情,回到家就好了。
隻不過。
楚思瑾已經沒有家了,從她很小的時候起,就沒有了,從此這許多年,不論是西南,還是在這北地的深宮裡,她過的都是寄人籬下的生活。
習慣了沒有人寵愛,習慣了聽話和小心,以至於……再從蘇成雅那裡體會到被寵愛的感覺,便一發不可收拾的淪陷。
什麼家仇血恨,她都拋到腦後去了。
也不知道爹在天上看了,是不是會對她失望。
理智裡將自己安排成冷血的複仇者,但現在看見蘇成雅,楚思瑾又沒法控製自己的情緒,她覺得眼眶有些濕熱,所以隻好眨眨眼,學著這些天不在對方身邊時候的模樣,將那些眼淚都忍回去。
她一直都做的很好。
在容妃那裡受刑、最終表衷心的時候,沒有一滴淚是不受她控製的。
現在也該如此。
“不是所有上天賜予的親緣都是好的,”蘇成雅慢慢地抬起手,撫摸上她的臉頰,仿佛已經忘了被她背叛時候的那些痛苦,溫柔地、暖和地一如曾經,“我想自己選擇自己可以依靠的家人,隻是不知道對方,究竟願不願意。”
楚思瑾聽懂了。
眼睛眨著眨著,那些淚就流下來了,不受控製地——
像是小孩兒終於遇見家長,曾經不怎麼在意的、或許都想忘掉的委屈,一時間統統湧上心頭,她甚至不敢開口,怕自己的哭腔和脆弱,統統都暴露出來。
楚思瑾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委屈,明明蘇成雅責備她的事情都沒有錯,一開始自己目的本來也不單純,更是主動為容妃所用,立場不同,所以後來的事情就身不由己,皇後被廢的事情,她不是全然無辜。
如果她沒有幫容妃,蘇成雅不會落入後來的地步。
她一遍遍地告訴自己,這些都是她活該,是她應得的,可是心底有更加響亮的聲音,在告訴她,可是,你真的沒有害過娘娘。
對她這樣好的人,她怎麼舍得讓對方身陷囹圄?
她好想像小時候被弟弟妹妹們誣陷將花瓶打倒的時候,“哇”地一聲哭出來,抱著爹爹地腿說:“我沒有,瑾兒沒有做過,爹爹相信我。”
我沒有做過害你的事情,娘娘,你可不可以相信我?
話都卷到了舌尖,幾乎是呼之欲出的地步,楚思瑾聽見眼淚滴答滴答掉在衣襟布料上的動靜,很努力地控製住了,顫抖著聲線、差點不成語句:
“來、來不及……了。”
我想和你成為一家人,哪怕沒有兒女承歡膝下,哪怕沒有宮中滔天的榮華富貴,隻要在這世間的某座深山裡,開辟出一片漂亮的天地,一半種菜,一半種你喜歡的梔子花,我們倆就這樣相依為命,一同生活,再一同老去。
百年之後,再在花田旁邊立一座碑,我一定要比你老得慢,畢竟被留下來的總是更辛苦的那個,要收拾好對方的遺容,也要將房子打理好,再挑個不錯的時間,就靠在你的碑前,吹著清風睡過去,等你來接我。
也許哪天會有年輕人上山來,見到我這已經寫好兩人名字的墓碑,能將我葬在你旁邊,我便以這漫山的梔子花相贈,也送他一場春天。
滿腹的心事打轉,楚思瑾卻還是搖頭,“你走……我們、我們的花,已經死了。”
我們成不了一家人了。
我注定要走在你前麵了。
我不想看見你難過的樣子。
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說,說著那些不能讓蘇成雅聽見的話,也許是因為她情緒太激動了,恰好讓那幾乎要遊走進心臟的銀針,又若有若無地在血脈心口處紮了一下,她眼前一黑,攥著胸口的位置,不可抑製地噴出一口血來。
太疼了。
楚思瑾想,這針紮得她,真是太疼了。
都怪今天見了心上人,扛不住這委屈,總覺得今天的痛比從前自己獨自熬過的每一天,都要更盛。
這樣的動靜,吐出來的自然不會是彆的東西,蘇成雅就在她的前方,茫然地接了滿手的滾燙,反應片刻,幾乎不敢再抱上來。
“你怎麼了?”
“你受傷了?是不是?我帶你走,我帶你去蘇家,我讓人想辦法治好你,行不行?”
蘇成雅感到無比的慌亂。
她似乎突然意識到另一種可能。
也許這人根本就沒打算回到宮裡,什麼所謂的為了仇恨都是騙人的,她隻是在不為人知的時候吃了太多的苦,甚至要丟了命,然後想找個安靜的角落,不被任何人知道地死去。
畢竟。
楚思瑾已經沒有家人了,她沒有任何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而蘇成雅……也不要她了。
想到這裡,她心中的疼痛與慌亂更甚,抱也不敢,更不敢就這樣離開,從來都很冷靜的人,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仿佛三宮六院裡的那些事,沒有哪件讓她這麼棘手過。
“你……跟我走,好不好?”
楚思瑾勉強止住了自己吐血的動靜,到現在了,她還想撒謊:“不,我這就是急火攻心,前些日子在宮裡吃了太多荔枝,有些上火了。”
蘇成雅久久沒出聲。
直到楚思瑾以為她放棄的時候,她才很慢地說了一句:“已經初秋了,這宮裡,哪裡還有荔枝?”
那是夏天才能見到的水果。
是她曾經看楚思瑾喜歡吃,所以夏天一等宮裡派發下來,就讓人凍在冰窖裡,努力延長時間,偶爾間取出一兩串,拿去逗楚思瑾玩兒,這姑娘傻頭傻腦,她說什麼都相信,這麼久了,真以為荔枝能從七八月放到九月十月。
竟然拿這事兒來騙她。
蘇成雅不想再由著她留在這裡,直覺告訴她若是現在不做些什麼,以後定是要後悔的,她小心地蹲到楚思瑾跟前,把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想把她背出這山洞,找到貼身伺候的姑姑,一起往安全的地方走。
楚思瑾想躲,卻沒什麼力氣掙紮,又被警告:
“我還沒有背過人,你若是亂動,摔了自己,也摔了我,萬一火從宮中沿著這地方燒過來,咱們便一起死在這兒吧。”
被她話裡的意思所攝,楚思瑾不敢再動了。
她的眼淚落在蘇成雅肩頭的衣料裡。
“我曾經背叛過您……您忘了嗎?”
蘇成雅一步一個腳印,走的很慢,怕自己真摔倒了要加重她的傷勢,額頭滲出薄薄的汗,卻不甚在意,甚至抽空回道:
“記著。”
“等你好了,我再同你算這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