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王爺出門時不喜歡坐轎子,一般都是叫一個隨從陪著,騎著雪鬃馬慢慢逛。
白鸞縈月閣立在高樓上,一樓二樓都是繅絲織錦的工坊,像是閣主執意讓來客在滿目高華裡洗一遍眼睛再上去。
上好的蘇繡蜀繡用檀木架子平鋪展開,像是另一種形式更生動明豔的畫。
白淳拾階而上,聽見一聲八哥叫。
“淳王爺來了?”老婆婆拄著柳木拐杖,白發束髻一絲不亂,頷首道:“殿下來找《朱雲折檻圖》,規矩可有聽過?”
“聽過,隻許一次,認錯了如果還想再來,得當眾受罰。”
聞曜風那樣驕傲嘚瑟的性格,讓他去當眾受罰……逆反心估計攔都攔不住。
白淳不想看他為了一檔節目就放低姿態,強行討看客們開心。
他自己不剩多少驕傲,卻還是想多保護聞曜風的那一份。
算了,讓隊長去陳瞎子那找樂子吧。
白淳心裡並沒有底。
他小時候受過的藝術教育有限,怎麼可能認識古畫的區彆。
縈月閣主略一頷首,領著他往裡麵走。
“王爺可知道這幅畫講的是什麼?”
“嗯。”白淳低笑道:“很應景。”
節目組給的劇本裡,雖然沒有硬性台詞規定,但給不同角色單獨列出的參考資料都很周全。
聞曜風說他的文件夾裡有兵符和政體方麵的敘述,他自己的文件夾裡則有書畫的高清彩圖,以及詳儘的背景故事介紹。
朱雲折檻,乍一聽像是什麼抽象的古畫意境。
其實朱雲是一個苦命人的名字。
“西漢成帝時,帝師張禹身任丞相,利用權勢四處作惡,斂財後儀度失矩,奢淫到天下皆知的地步。”他慢慢道:“官吏百姓有苦難言,逼到最後紛紛上書告狀,但張禹一口否認,漢成帝也就不多追究。”
“這時候,一個名叫朱雲的小官挺身而出,當著滿朝文武痛斥罪行,請陛下賜一把尚方寶劍,斬殺奸臣。”
閣主腳步一頓,問道:“漢成帝說什麼?”
“成帝大怒,說他僭越冒犯,死罪不赦。”白淳睫毛低垂,平靜道:“禦史們登時過去捉拿他,可朱雲不肯就範,雙手死死攀著殿前欄杆,力道大到竟然能把欄杆都折斷。”
老人笑著點頭,麵露讚賞,接著他的話講了下去:“朱雲當時大笑出聲,說‘臣得下從龍逄、比乾遊於地下,足矣!’。”
左將軍辛慶忌看到這裡,把頂戴印綬全都解了下來,在丹墀上叩頭再諫,願意以死擔保。
成帝命令宮人不要修繕被折斷的欄杆,保留為頗有警示的紀念。
故事講到這裡,他們已經來到了十三幅古畫的麵前。
同一副畫被臨摹十二遍,還環繞著整個大廳擺了一圈,讓人有置身於太多麵鏡子裡的恍然。
白淳快速地掃了幾眼,發現這些畫都是專人手工畫出來的真圖,油墨氣味似有若無。
這意味著筆觸不可能一模一樣,所有的畫都有無數個微妙細節差彆。
老太太沒有馬上讓他開始辨彆古畫,雙手按在拐杖頂端,說話時皺紋都會微微顫動。
“淳王爺,你前麵講得都沒有錯。”
“可你知道這個故事的後續嗎。”
白淳搖頭致歉:“是我學得不夠。”
“這件事風波一時,但漢成帝依舊寵幸張禹,並且極力推舉他的子女。”
“朱雲冒死直諫,最後還是歸鄉閒居,再也不問朝政。”
“而張禹的存在也成為漢室的禍患,是引發王莽之亂的主因。”
白淳被這個後續驚到,下意識道:“太可惜了。”
“可惜隻是一種情緒。”老人轉身看向十三卷《朱雲折檻圖》,緩慢道:“王爺可悟到了什麼?”
當權者鄙,則狂直無用。
白淳半晌沒有開口。
他先前入戲的半真半假,碰見薑太傅那樣的角色時遊刃有餘,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早已習慣了做那個假意屈從的角色。
一次跪,一次辱,之後再怎樣被苛待冒犯,都好像內心還是會接納一次又一次的屈服。
可淳王爺這個角色,還有故事裡那些執著衝動的人,仍舊擁有血性和狠勁。
他們認準了就一往無前,死亡威脅也毫無作用。
就好像胸腔裡燃燒著灼燙的火,肯為命定般的牽絆賭上一切。
——那對白淳而言太過久違。
綜藝,攝像頭,劇本和設定,此刻都不能讓他抽離神思飄離出外。
他活在此刻的故事裡,絕不辜負任何一個角色。
“我想清楚了。”白淳笑了起來:“鑒畫吧。”
老閣主注視著他,往旁邊讓了一些:“真想清楚了?”
“嗯。”白淳邁步向前,背著手看每一幅畫:“多謝提醒。”
老人似乎很青睞他,坐在一旁紅木椅子上休息,不緊不慢道:“一炷香前,潘丞相來過這裡。”
看來並沒有討到好處。
白淳看完十三卷才回頭,詢問道:“您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老人笑道:“找錯了也沒領罰,忙彆的去了。”
“我想好了。”白淳指向右手邊的畫作:“就這一幅。”
“不改了?”